1931年11月19日,詩人徐志摩飛機失事遇難。噩耗傳到北平,他的好友胡適在次日日記中曰:「朋友之中,如志摩天才之高,性情之厚,真無第二人!他沒有一個仇敵;無論是誰都不能抗抗(拒)他的吸力」,並特別在日記中黏貼了報道失事的《北平晨報》剪報。
震驚和悲慟之餘的胡適,接連寫下一文一詩紀念徐志摩,文是有名的〈追悼志摩〉,詩是〈獅子(悼志摩)〉。詩發表於1931年12月14日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第205期,該刊是「學衡派」的大本營,由「學衡派」領軍人物吳宓主編。吳宓一直對新文學不以為然,但徐志摩「飛去」之後,他在《文學副刊》上刊登胡適、葉公超等人的悼念詩文,即此一端也可證實胡適所說的徐志摩「沒有一個仇敵」並非虛言。〈獅子(悼志摩)〉全詩如下:
獅子蜷伏在我的背後,/軟綿綿地他總不肯走。/我正要推他下去,/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朋友。
一隻手拍着打呼的貓,/兩滴眼淚濕了衣袖:/「獅子,你好好的睡罷。──/你也失掉了一個好朋友。」
落款時間為「二十,十二,四」。胡適還對「獅子」加了一個注釋:「獅子是志摩住我家時最喜歡的貓」。
世事有時真的難以預料。〈獅子〉發表近八十年之後,手稿驚現於去年北京「德寶」春季拍賣會,與手稿同時拍出的還有胡適1931年12月8日致沈性仁的一封信,為《胡適全集》未收的佚簡:
性仁女士:
謝謝你的信。
廣告是此間分店中人所擬,誤將《瑪麗瑪麗》的合譯字樣刪去,我已去函令他們更正了。我雖不問分店的事,但我可擔保他們刪去是無心的錯誤。
聽冬秀說你的身體見好了,我們都很高興。盼望你安心靜養。
小詩一首,寫呈 賢伉儷指正。
適之 二十,十二,八。
沈性仁是社會學家陶孟和之妻,翻譯家,譯有劇本《林肯》(英國德林瓦脫著,胡適序)、《法郎士集》(與人合譯)。陶沈伉儷與胡適、徐志摩等交往頗密,都屬北京「新月社」的成員,《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中就收錄了沈性仁致其信兩通。胡適此信中所說的《瑪麗瑪麗》,係英國占姆士.司蒂芬士(徐志摩譯名,JamesStephens)所著長篇小說,正是由徐志摩與沈性仁合譯,1927年8月由上海新月書店初版,徐志摩在譯序中對他與沈性仁的合譯經過交代得很清楚:
這本《瑪麗瑪麗》(在英國叫做"ACharwoman'sDaughter"──一個老媽子的女兒),是我前四年在硤石山上度冬時一時高興起手翻的。當時翻不滿六章就擱下了,回北京再也想不起興致來繼續翻。劉勉己也不知是那一位檢了我的譯稿去刊登了《晨副》,沈性仁看了說那小說不錯,我一時的靈感就說那就勞駕你給貂完了它!隨後我又跑歐洲去了。沈女士真守信,生活盡忙,居然在短時期內把全書給譯成了交給我。是我懶,把稿子一擱就是一年多,想不到留到今天卻幫了新月的忙。
沒想到新月書店北平分店宣傳此書時刪去「合譯」字樣,以至沈性仁致信胡適提出意見。
重要的是,胡適信末所說的「寫呈」陶沈「賢伉儷指正」的「小詩一首」即是〈獅子〉手稿,毛筆書於10×20字行豎寫的一頁綠格稿紙上。將《文學副刊》發表本與之比較,手稿無副標題「悼志摩」三字;手稿第三句為「我正想推他下去」,與發表本一字之差;手稿無注釋;落款時間則為「一九三一,十二,二。適之」。由此可見,這份〈獅子〉手稿是初稿,作於1932年2月2日,〈獅子〉並非學界一直認為的作於發表時所署的1932年2月4日。此外,以陶沈伉儷與徐志摩的關係,一見到這首〈獅子〉,應該馬上就會想到胡適在悼念徐志摩,但二天之後定稿送出發表,就必須加上副題和那句十分必要的注釋了,否則讀者會不明所以。
〈獅子〉以擬人化手法寫出了徐志摩的「愛貓」情結。現代作家中,魯迅仇貓是出了名的。梁實秋是先恨後愛,謝冰心、夏衍、季羨林等位則愛貓愛得可以,但梁、謝、夏、季都是後來的事。徐志摩愛貓愛得早,不但在胡適家借住時「最喜歡」「獅子」,還有他1930年6月發表的抒情散文〈一個詩人〉為證,他在此文中把另一隻「美麗與壯健化身」的「我的貓」譽為「一個詩人,一個純粹的詩人」。徐志摩學生輩、後來成為左翼作家的何家槐在〈懷志摩先生〉中也寫到訪問徐家時,徐志摩「旁邊蹲着他最疼的貓──那純粹的詩人。它一定滾動着靈活的眼,半了解半懷疑的,向着我們望」。徐志摩另一友人韓湘眉在〈志摩最後的一夜〉中更是具體生動地寫了徐志摩的愛貓:
志摩!你曾否聽見輕微的,遙遠的聲音呼喚你?你又同得你眷愛的「法國王」(貓名Dagobert)玩耍。牠在你家住過兩年,你說你常摟着牠睡。我因你去北京,將牠領回。每次你來,牠總跳伏在你的懷裏,可憐的貓,從此不用牠再想有那般溫存牠的人。
當時韓湘眉在南京中央大學外文系任教,「法國王」貓是韓湘眉送給時居上海的徐志摩的禮物。徐志摩十分疼愛「法國王」,在《〈巴黎的鱗爪〉序》裏寫過「這隻沒遮攔的」盡愛「蜜甜的搗亂」的小貓。他1931年2月應聘赴北平執教北大後,「法國王」被韓湘眉索回,為此事徐志摩與陸小曼之間還產生過誤會。韓石山著《徐志摩傳》修訂本(2010年9月人民文學出版社版)記述此事頗詳。但我認為《一個詩人》也是寫這隻「法國王」,徐志摩對這隻可愛的小貓真是情有獨鍾。
無論是胡適家的「獅子」,還是韓湘眉家的「法國王」,都是徐志摩這位愛貓詩人的最愛,連貓都「不能抗拒他的吸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