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賓雁在二○○五年十二月五日過世,那天我正好由瑞典飛抵紐約,與八九年六月四日同樣,又一個哀日降臨,清晨我在瑞典上機,到紐約下機時知道大勢已去,消息如雷轟頂,一切的一切希望都化為灰燼。
最初認識劉賓雁、朱洪夫婦是八十年代中期在香港,情況現已記不清楚。但八七年在北京和他們再見面的印象倒仍然難忘。那年我在中國作第一個現代舞獨舞演出,共巡演了八個城市,最後一站是北京,當年「現代」兩字在中國仍然敏感,不能公開演出,只能內部觀摩,在北京「中國劇院」演了三場,由舞協、作協、美協各包一場,他們夫婦來看的是作協包的專場。八七年他在「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中,剛剛被開除共產黨員黨籍和公職,在中國尤其是在文化界中消息十分火爆,議論非常多,他很想來看演出,但又不想在那個節骨眼上在公共場合露面亮相,以免引起轟動。結果我請了同班同學幫忙,臨開演燈黑前,才從後台門口把他們夫婦領進去,選了個不起眼的位置;演出後聚會宵夜也早就安排妥當,外國友人在外交公寓有一套住房,把他們兩人用自己車直接載回家就很「安全」,果然是萬無一失。現在回想起來有點像偵探故事情節,但那時為「安全」起見,中國人不能隨便出入外交公寓,和外國人接觸也需要先打報告等等,他是全國一號名記者,又在風口上,我不得不小心。
演出後我在北京住了一小段時間,為的是和剛剛認識的高行健談新創作《冥城》。行健首先介紹我前去向吳祖光、新鳳霞夫婦討教,沒想到劉賓雁和吳祖光是老友,目前都在共「患難」中(吳祖光也同時被宣佈開除黨籍),難兄難弟當然想聊一聊。高行健曾經在中國作家赴法國代表團中任法語翻譯,劉賓雁當年是代表團成員之一,也算舊識,於是我在談正事「劇本」之餘,和他們幾位共聚了好幾次,大家都不把我當外人。我對中國的政治一向關心,和高行健談構思創作有滋有味的同時,又有機會聽到這批國內文化精英談論,分析國家時事,形勢,憂慮……這對我來說完全是一種新經驗,我莫大的好奇心得到了充份的滿足。
八九年民運後,賓雁是有家歸不得,九十年代後期,賓雁和朱洪夫婦陸陸續續加起來在瑞典住過一年,賓雁是斯德哥爾摩大學亞太中心邀請訪問學者,朱洪因為需要留在美國普林斯頓照顧長孫,不能長期陪伴在側,只偶爾來小住,因此那段時間和賓雁有不少接觸的機會。
記得他第一次到猞猁島小住,似乎對室外生活的適應能力比一般中國「文人」都強,外文也能很好的與比雷爾溝通,比雷爾和歐洲的知識分子一樣,對人和社會關心,且有好像一種天生的社會責任感,所以和賓雁談得很投機,尤其在一杯威士忌或伏特加下肚後,談法國大革命;蘇聯解體;中國八九民運等等很多不同話題。當然對賓雁來說最最關心的是中國的命運,尤其在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大批流亡民運人士在國外,普林斯頓就有一組人。將來何去何從?學運領袖們是否應當反省?六四會平反嗎?……他焦心積慮無時無刻不在慨嘆,哎──!不管人在哪裏,過不了幾分鐘就是一聲長嘆,哎──!聽得我有點揪心,但又不知說甚麼才好。
他喜歡抽着煙在松林裏散步,也喜歡坐在大石上面對大海看日落,但無論如何那一聲長嘆,哎──!是不會斷的。比雷爾禁不住悄悄問我,眼前這裏這麼美,這麼安詳,寧靜,為甚麼他不能不嘆氣,把遙遠的中國暫時丟在腦後,享受一下大自然呢?是啊!為甚麼?我沒有問他,但如今卻是一個永遠無法回答的問題。
我差一點惹了一場大禍,也是賓雁和我後來在一見面時就會哈哈大笑提到的事。九十年代,我在各地編舞,演出兩忙,在瑞典家中時間很少,但如果回來,知道他在,也總會關心一下;馬悅然在太太寧祖去世後,有時也需要關心。因此我提議請他和悅然以及幾位談得來的漢學界朋友一起在我家晚飯,比雷爾剛去了紐約,我們可以講中文更自由痛快些。
我很喜歡採摘松林中的野蘑菇,自己採的,更別有風味些。那天我招待大家的第一道菜是奶油松菇湯,然後,主菜是在桌上自己燒烤。飯前悅然和賓雁在樓上談的很多,也喝了不少威士忌。下樓晚飯開始,他們又盛讚我的松菇湯,我估計大概做少了,就淺嘗了一口,好讓客人盡興。
晚飯結束前,東方博物館史美德女士感到不適,要求在我客房過夜,沒吃甜點就關門休息了。其他客人似乎也酒足飯飽聊得盡興,飯後大家一起離去。
不料,客人剛走美德就開始嘔吐,而且不一般,還沒由洗手間回房就又不行了,結果我找了個盆拿到房間裏,免得她一夜來回折騰。
半夜,邁平打電話來,告訴我他送賓雁回的家,在回家的地鐵中賓雁就熬不住想吐的情況,我心想一定是心情不好,又多喝了點酒的關係,就沒在意,掛上電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美德起不了床,清晨邁平也打電話問我:「送完賓雁回家後我也嘔吐不止,會不會食物有問題啊?」我感到事態的嚴重性,顧不了時差,打電話到紐約找比雷爾求救,他一聽情況就知道是嚴重的食物中毒,問我都吃了些甚麼?我一一報上,但強調我和兒子漢寧完全沒事,他說:「兒子是不吃蘑菇的,那肯定是問題出在蘑菇上。那你呢,難道你沒有喝酒?」「那當然喝了!」說到這裏我才猛然想起,昨天晚上我看湯的「銷路」那麼好,生怕份量不夠,自己沒喝只象徵性的淺嘗了一口,統統留給了客人,於是告訴了他實情,比雷爾一聽此事非同小可,着急得說:「你不記得我再三叮囑你,這種黑喇叭蘑菇可以吃,但萬萬不能和酒同時吃,一配起來就劇毒!」我一聽,渾身上下直冒冷汗,想到悅然和賓雁在飯前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回頭又看見躺在角落裏的一堆空葡萄酒瓶,急的說不出話來。比雷爾要我馬上打電話,叫大家上醫院,一刻不能耽擱。
後來的情況可以想像得出,受災的情況完全和昨晚的喝酒量及喝蘑菇湯量成正比。劉賓雁冠軍,上吐下瀉躺在床上足足一個星期,告訴邁平他真以為過不來了;馬悅然亞軍,病了三天有餘,急的找兒子幫忙;其他的人沒喝烈酒,葡萄酒酒精成份低,過了一天大致可以上班工作;而我這個闖禍的元凶完全安然無恙。賓雁後來對我說:「大概是你好心有好報罷!」邁平笑說:「那天如果真的出了事,那瑞典的漢學界也就差不多完了;賓雁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也就幫了對方(指大陸官方)一個大忙,『中國的良心』消失,拔去了他們的『眼中釘』。」後來再見到他們,除了接二連三的只說三個字「對不起」外,對自己的粗心大意真正是無話可說。
我的自傳《往時,往事,往思》一書九一年在台灣出版,寫書是由於八九年六四天安門事件引起的,第一章就是「天安門」,寫了我當時的憤怒,然後回想了許多在北京舞蹈學校作學生時,在天安門廣場遊行以及在天安門城樓上演出的情景。不刪去第一章大陸就不能出書,我是為此事件而開始寫作的,當然不答應刪。賓雁讀了這本書後很喜歡,一定要我設法出英文版,正好他的《第二種忠誠》一書在國外剛剛出了英文版,他熱情的寫了書評作推薦用,後來,出英文版的事不了了之,我也把賓雁的書評弄丟了,說來可惜,全是我的粗心大意,現在又有何話可說?
知道朱洪在賓雁過去之後,一直在整理他未曾發表過的文章,讀書筆記和一些零星的手稿,她說:他的那筆字只有我才能看懂,但太多太多了……哎─!在北京見面時她那聲無奈的長嘆,一下子讓我想起了賓雁,我們倆的眼眶都紅了。寫及此想到,也許可以寄望朱洪,有朝一日在整理遺稿時會看到那篇書評。
賓雁對我也有相當不滿意的時候,那是二○○○年高行健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之後,行健在得獎演說時發表了〈文學的理由〉談話,也一直在重申:文學是絕對的自我,強調一個作家純然個人的聲音,文學家並不擔當社會責任……諸如此類的文學藝術觀,賓雁是極不贊同的,因此還寫了文章批判。我在行健獲獎後,寫了幾篇介紹他和合作過程的文章發表。賓雁在瑞典看到我,很嚴肅的跟我談:「怎麼連你都這樣寫?我以為你對社會是關心的,難道你作為藝術家就不需要承擔社會責任?」我的觀點是:作為一個人,在社會上應當具有道義責任感,但這和藝術創作是兩碼子事,那絕對是個人的……」聽後,他又哎──!的一聲。
這其實也使我聯想到,九十年代初期我在紐約演出高行健為我寫的《聲聲慢變奏》,他看完演出後,對我在作品中完全表達個人的,女人的,也是人的孤獨,寂寞,無奈……很有看法,他希望看到的是對人類社會發展有意義的作品。我不記得當時是如何回答他的,大概的意思是:創作上我不可能憂國憂民。那晚,我感到他對我有些許失望罷。
我有時會去普林斯頓探望他們,尤其是從中國剛回來,因為他總是迫不急待的想知道中國的大環境如何,又有些甚麼新聞,老朋友吳祖光夫婦的近況如何等等。當然,一面聽一面嘆氣哎──!他非常忙,辦《中國焦點》,擔任自由亞洲電台特約評論員,幫助許多流亡人士找落腳處,要求拜訪他的人也是絡繹不絕。外加長孫鼕鼕住在那裏,他對自己的子女,因為自己一而再三的在政治上「出問題」而影響到他們,而產生愧疚感,所以格外的疼愛長孫。
最後一次見到賓雁,是○五年二月,他八十大壽的前幾天,那時他身體已相當衰弱,很少出門。我不想加入「慶祝劉賓雁八十壽辰」大聚會,因此邀約了幾位他也喜歡的好友小聚,當然聊天第一。下午鄭愁予夫婦、陳幼石遠道趕來我家,高友工、張文藝也很早就到了,大家知道賓雁要來一趟極其困難,也不知身體能支撐多久,所以先來等壽星。他一進門就馬上在朱洪的輔助下到長沙發上躺下,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知道中國目前貪腐的程度嗎……哎──!」聲音有氣無力,然後左一個中國哎──!右一個中國哎─!幼石心直口快說:「今天大家來給你過生日,能不能夠今天不談中國,談點高興的事。」大家馬上一致附和異口同聲表示贊同,不料賓雁問:「我以為你們幾位,對中國都很關心的嗎?怎麼……」「我們都是從事文學,藝術方面的,平時不談政治。」不記得誰來了這麼一句,哎──!賓雁長嘆。我心想都甚麼時候了,這個「不了情」何時能了?然而,賓雁仍然按捺不住:「唉!你們講這個政權還能維持多久?我們要不要給它算算命?」這是他的老生常談,我已聽了不知有多少次了,每次他都極樂觀的似乎自問自答:「快了!快了!」接下來必定是長嘆:哎─!但這次他沒有,似乎陷入沉思中。
晚飯去的中國北方館,點得都是他平時喜歡的菜,看見他很辛苦,我們也都沒有心情吃。
再見賓雁是12月10日在普林斯頓凱恩博殯儀館的葬禮上。那是那一年中最冰寒澈骨的時辰,葬禮時見賓雁靜靜的躺在那裏,似乎是累極了在休息,那麼好的一個講真話的人,在我的印象裏,似乎他一輩子都認定了:「生作中國人,死作中國鬼」,一心一意對中國「忠誠不二」,為老百姓鞠躬盡瘁,而如今,死後仍然是有家歸不得,哎──!要回故國故土的心願都無法如願以償。
賓雁你走好!再也聽不到你的嘆息聲:哎──!了,現在,倒是我心中在嘆:哎──!哎──!!哎──!!!
記得在最後的那段日子,賓雁一直對我說他最大的遺憾是沒能在吳祖光走之前兩人在中國再見上一面,現在這對難兄難弟可以在天上重逢了,魂靈相見長敘時你還會再嘆氣嗎?我希望不會。真的,願你在另一個國度裏活得自由自在,輕輕鬆鬆!
二○一一年七月二十六日於瑞典猞猁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