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首副題恭錄自徐復觀先生當年的一本小書書名,題內的黃大癡兩山水長卷自是名震藝海的《富春山居圖》的兩個本子──《無用師卷》和《子明卷》。此二卷之真偽傳說,沸沸盪盪,聚訟數百年,藝名大,傳奇更大,不絕如縷,於今未曾稍減,且近日更有復熾之勢。何以故?近日兩岸言笑晏晏,台北故宮博物院跟浙江博物館巧手撮合,讓台北故宮深藏的《無用師卷》,跟浙館所收的《剩山圖》破卷重圓。箇中故事說繁不繁,撮述如下。清人惲南田《南田畫跋》上說:「吳問卿生平所愛玩者有二卷,一為智永千文真跡,一為《富春圖》,將以為殉。彌留,為文祭二卷。先一日,焚千文真跡,自臨以目其燼。詰朝焚《富春圖》……其從子吳靜安急趨焚所,起紅爐而出之,焚其起手一端。」是時為順治七年。其後清人王廷賓約於康熙八年得《剩山圖》,即當年吳問卿遽燼劫餘之本,故云:「此圖已不能復為全璧,題之曰剩山,悲夫。」
吳問卿焚《富春山居圖》,燼餘剩山的故事,奇則奇矣,但俟後流衍轉手,枝節迭出,在各家的記載中互有出入,雖未至言人人殊,但誠然人多口雜,越演越奇。徐復觀先生視之為「中國畫史上的最大疑案」。疑在哪裏?吳問卿辣手摧畫後,剩下人間的是哪本或哪幾本?
兩本《富春山居圖》,各有黃大癡的款識跋語,其一云「子明隱君,將歸錢塘,需畫山居景,圖此贈別。」故稱《子明卷》;另一跋云:「至正七年僕歸富春山居,無用師偕往。」故名《無用師卷》。二本俱爭作燼餘之物,歷劫猶存之寶。而《剩山圖》更是燼餘之餘,僅尺五六寸之幅,乃從燒焦的一截剝下來的剩山殘水。
在這一傳說的譜系中,大癡的《富春山居圖》乃天壤大寶,吳問卿情深一往,溺愛不忍遺,付火殉已,幸或不幸,為其子姪火中取出,大寶餘燼中斷成二截,大截的是《無用師卷》或《子明卷》,小截則為尺五六寸的《剩山圖》。此二截數百年未曾圓聚,參商暌違,自是傳奇。今兩岸攜手,傳奇夢圓,自然嘖嘖海內。
兩岸的定讞是《無用師卷》為真,《子明卷》則偽。但此二卷同在乾隆之世先後入藏故宮,乾隆皇帝鍾情《子明卷》,斷為大癡真跡,滿滿密密的在畫上鈐押御璽御識,故《無用師卷》得存乾淨。至近世書畫鑑賞名家,自潘天壽、吳湖帆及徐邦達則老跟皇帝老兒過不去,倒轉過來,指《無用師卷》為真,《子明卷》為偽。
香港蕞爾小島(香港利氏北山堂卻藏有沈顥仿本!)於七十年代竟亦曾有此卷真偽論辯。首揭其端者為徐先生,發憤而就〈中國畫史上最大的疑案〉一文,刊於上世紀風華正茂的《明報月刊》(你大概不能想像今世《明月》會有如許香火斯文!),也曾激起漣漣漪漪,跟饒宗頤在《明月》上互質爭鋒。饒先生斷定《無用師卷》及《剩山圖》俱為真跡,而徐先生不單指《無用師卷》為偽,《剩山圖》亦為偽作,甚至整套吳問卿付火傳說俱為子虛烏有,即畫偽,傳奇亦偽!倒是《子明卷》屬真,但畫的不是富春山水,而是大癡胸中丘壑。徐先生火氣盛,文字猛,考據文章依然好看得叫人喝采,間有可議處,我亦欣然領受。徐先生的翻案原由不止一端,但若除去其大癡筆墨印象,文獻上的互勘外,所持即為常情常理:「以常情推測,將畫卷投火,要便是起手一段全部焚毀,要便是搶得很快,起手一段烤焦,斷無恰恰焚成兩截之理。」常情簡扼漂亮,徐先生火猛之餘,幽他一默,謂吳問卿付火故事可比電影TheSting──《老千計狀元才》也(保羅紐曼配羅拔烈福)!徐先生笑罵的自是作偽者之鬼主意,而我則看到CopieConforme的影子。
CopieConforme是法國名旦JulietteBinoche的新戲,英譯CertifiedCopy,港人懶惰譯作《似是有緣人》(懶得可以不理!)詢諸曾在法蘭西窮風流經年的好友,彼曰:CertifiedCopy略嫌不到家,因Conforme跟Certified詞性不同,英譯還是該作PerfectCopy!
其實copy也可以是realperfection,例如乾隆皇帝在《富春山居圖》上的御識便說:「(無用師卷)為贗鼎無疑,惟畫格秀潤可喜,亦如雙鈎下真跡一筆,不妨並存。」乾隆老兒的「不妨並存」倒是很liberal的賞玩本色(JonathanSpence最近在《紐約書評》上說乾隆是一位considerableconnoisseur!),因書畫鑑別上的「真」只是authenticity──即黃大癡有否畫過眼前此卷而已,其「偽」不損其俏其妙。柏拉圖早在《理想國》中宣之於世:人間的藝術莫不是Eidos(通行英譯作idea)的迴響重現,故我們除copy外,尚有mimesis,imitation,representation,replica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亦無一可恥。大癡的真跡和他人的摹本莫不是自然或胸中丘壑的再現,委實不妨並存。
Binoche在戲裏初遇男主角WilliamShimell時,Shimell正在主持自己的新書發佈會,新書正正題作CertifiedCopy,席上三言兩語為觀眾撮述西方Mimesis的理論,其後台下的Binoche戰戰兢兢,小雲雀般約好了Shimell,二人亦步亦車,在Tuscany小鎮間冶遊,在意大利的天光雲影下蕩着春心,二人邊走邊談,走入咖啡小館中,Binoche失陪一刻,Shimell獨坐其間,店主走過來有一句沒有句的搭起話來,將Shimell當作Binoche的丈夫。Binoche回座,跟Shimell共語,但表情調子忽地轉了,二人夫妻起來,且是十五年的綿綿情分,幽情復幽怨,時雨復時晴,我不禁訝然,暗叫導演狡猾,彷彿上了他當。轉念一想,這本戲既叫CopieConforme,男主角又寫了一本叫CertifiedCopy的書,咖啡店前後主角依然,只是關係有異,裏裏外外,不妨視作一件又一件的perfectcopy:電影是故事的copy;男主角大作的書名是戲名的copy;初識的男女主角是十五載夫妻的copy──沒有copied的是雙方的關係!
持此觀之,如《無用師卷》是《子明卷》的copy(反之亦然),則筆底山居依舊,但複製不了的是吳問卿死前付火的傳奇。真的一本成了thevehicleoflegend,而如此傳奇如此車輿之間的卻是一種複製不來的關係。大概如此,我們才愛傳奇。
《紅樓夢》第一回上的太虛幻境前有一對子,世人耳熟能詳:「真作假時假亦真。」真假之辨彷彿頓然模糊。DavidHawkes倒清醒,翻作:"Truthbecomesfictionwhenthefiction'strue"。其實《版權條例》下的翻譯亦是一種copy。
假如付火傳奇可愛的話,我們也不妨視作"Thelegendbecomestruthwhenthetruth'slegenda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