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剩下幾個字 - 張大春

張大春:剩下幾個字 - 張大春

張容、張宜一致同意:他們的爸爸應該是生活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人。據我所知,那時代,剛好新生了一個字。
太平天國在道光末年造反,一場綿延了十幾年的浩劫,即將進入轉折點。石達開自廣西揮軍北上,渡長江,迫成都,想要建立四川為據點,這是他效法諸葛亮的戰略,卻沒能成功,就受困於假議和、真屠戮的詭計,在他想要建立的都城受了剮刑。同時被屠殺的還有為數兩千以上的「髮逆」。
若真在一百五十年前,我會留起頭髮玩兒命嗎?還是龜縮於偏鄉僻壤,以識得幾字立業,教導兩三蒙童,埋骨於塵埃蓬草之間?我問兩個孩子,在他們心目之中,身在一百五十年前的爸爸會幹甚麼?張容認為我會苟存性命於亂世;張宜則認為我會去當大流氓。

在那個時代,為了防堵「髮逆」流竄,清廷在各地山區設立崗哨,借用了廣東方言裏一個形容「山曲之處」的字──卡──來表述種設施。這大約是大造字時代結束之後極少數新造的字之一。太平天國一旦覆滅,遍山橫也的崗哨都荒廢了,這卡字也死了,短命得很。直到有了truck(卡車)、card(卡片)這一類英文譯音的需求,才又借其音而使之復活。
一百五十年過去,一個無中生有的字失而復得,隨時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完全和舊義脫離了關係。它讓人想到人生之中種種失之毫釐而差以千里的際遇和選擇,而覺得萬分驚險。
孩子學習漢字就像交朋友,不會嫌多。但是大人不見得還能體會這個道理。所以一般的教學程序總是從簡單的字識起,有些字看起來構造複雜、意義豐富、解釋起來曲折繁複,師長們總把這樣的字留待孩子年事較長之後才編入教材,為的是怕孩子不能吸收、消化。
但是大人忘記了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對於識字這件事,未必有那麼畏難。因為無論字的筆畫多少,都像一個個值得認識的朋友一樣,內在有着無窮無盡的生命質料,一旦求取,就會出現怎麼說也說不完的故事。
我還記得第一次教四個都在學習器樂的小朋友拿毛筆寫字的經驗。其中兩個剛進小學一年級,另外兩個還在幼稚園上中班,我們面前放置着五張「水寫紙」──就是那種蘸水塗寫之後,字跡會保留一小段時間,接着就消失了的紙張──這種紙上打好了紅線九宮格,一般用來幫助初學寫字的人多多練習,而不必糜費紙張。我們所練寫的第一個字是「聲」。
拆開來看,這字有五個零件,大小不一,疏密有別,孩子並不是都能認得的。不認得沒關係,因為才寫上沒多久,有些零件就因為紙質的緣故而消失了,樂子來了。一個比較成熟的小朋友說:「這是蒸發!」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聲」字在甲骨文裏面是把一個「磐」字的初文(也就是聲字上半截的四個零件)加上一個耳朵組成;也沒來得及告訴他們:這個「磐」,就是絲、竹、金、石、匏、土、革、木「八音」裏面最清脆、最精緻,入耳最深沉的「石音」;更沒來得及告訴他們:這個字在石文時代寫成「左耳右言」,就是「聽到了話語」的意思。
這些都沒來得及說,他們紛紛興奮地大叫:「土消失了!」「都消失了!」「耳朵還在!」
既然耳朵還在,你總有機會送他們很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