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從男爵」(Baronet)SirEdmundTrelawnyBackhouse(1873-1944)為了方便在中國活動,自取漢名「巴恪思」。1939年巴恪思到了日人治下的北京,入住外國公使館區內。他一襲及膝長袍、腮幫子滿是長長白白的鬍鬚。驟眼看去,像一位中國的老先生。巴恪思一口京片子說得非常道地。
其實巴恪思早在1898年就到了北京。他在牛津唸大學,可是沒有修完學位。外語有特殊天份,中文以外還通曉法文、德文、拉丁文、俄文、希臘文和日文。到北京後一年,他就在英國使館服務,同時也給《泰晤士報》做些翻譯工作。1903年受聘為京師大學堂(北大前身)法律和文學教授,一年後成為英國駐外使館的agent(特務?)。原來SirEdmund除上述六種語言外,還通曉蒙古文和滿洲文。
1910年巴恪思和J.O.P.Bland合著的《ChinaUndertheEmpressDowager》(慈禧太后治下的中國)出版,哄動一時。巴恪思聲稱他在八國聯軍焚城時撿獲一本景善的日記,因此書中引述日記的資料有不少是「秘史」。後來他又跟別人合編了兩本書,其中一本是中英口語辭典。看來巴恪思的著作日漸受到行家的重視,不然資深漢學家SirWalterHillier不會推薦他出任倫敦大學King'sCollege的中文系主任,但他因病未能成事。
巴恪思的另類書寫《DécadenceMandchoue》(淫亂滿洲)手稿在圖書館擱了近四十年,最近才由DerekSandhaus取得整理出版。書的副題是:「巴恪思爵士中國回憶錄」(TheChinaMemoirsofSirEdmundTrelawnyBackhouse)。我們記得,巴恪思是在八國聯軍焚城前兩年抵達北京的,因此他有機會目睹「聯軍」中的暴徒在光天化日下搶掠宮廷寶物的經過。巴恪思認為這種罪行是白種人的恥辱。他伙同一些滿洲朋友搶救了相當於五十萬銀両(Taels)的古董文物,其中一件是慈禧最心愛的玉石。巴恪思通過李蓮英安排把這些寶物送回宮裏。慈禧跟他見了面,「龍顏大悅」,巴恪思在華的secondcareer由此展開。
1943年,住在外國公使館區的瑞士名譽駐北京領事ReinhardHoeppli醫生乘坐人力車外出,路遇那位長袍及膝的老先生。領事不認識他,沒有打招呼,但給他拉車的滿洲車伕卻一眼就認得他是誰,告訴領事說「我們是面對偉人了」,因為謠傳此君曾是西太后的情人。洋車伕的話說得客氣了。在《淫亂滿洲》的文本中,口沒遮攔的老百姓有時直呼這位有「洋榮祿」之稱的巴爵士為「那位×過老佛爺的洋鬼子」。
巴恪思的故事神奇得直如天方夜譚。我們從小聽來的「清宮秘史」,都肯定太監李蓮英無惡不作。可巴恪思卻跟他特別投緣,互相推心置腹,無所不談。有一天退了朝,李蓮英邀請巴恪思到他靠近CatholicCathedral那家自己的「豪宅」坐一會。原來太監要給洋朋友看看自己「淨身」後留下來泡在火酒裏的陽具。洋人認為這「東西」在沒有「離位」前一定「形狀優美」(shapely)和「可口美味的」(delectable)。「睾丸壯大,人死了以後隨時可以接縫到身上原來的部位。」
巴恪思又說:「李蓮英此時像一頭發情的公羊,一邊促我脫去衣服,一邊向我展示他擦得香噴噴的身體,好讓我慢慢的欣賞……(下刪多少多少字)。」
SirEdmund是個同性戀者,陰性。他自認對女人沒有興趣,承認一生中有過的「男女關係」只慈禧一人。
李蓮英領着巴恪思到老佛爺的睡房,給他身上各「孔道」擦滿了檀香油,又給了他一些清宮特製的春藥。他們一踏進太后的孔雀睡房時,太后就瞧着巴恪思嚷道:「我的床冷冰冰的,快來排解我的寂寞。」太監吩咐巴恪思在墊子上跪下,好讓老佛爺前前後後撫摸他。
「胡說!」老佛爺道:「他跪着怎能『為所欲為』!讓他脫得光光的,好讓我慢慢欣賞他迷人的胴體,『願飽眼福』。」
「為所欲為」和「願飽眼福」都是巴恪思夾雜在文本中的原文。他通多種語文,一有機會就炫耀。他敘事時還有一個更難忍受的地方是愛話分兩頭的不斷打岔,分散讀者的注意力。從這角度看,《DécadenceMandchoue》果然是一本未經作者修飾的回憶錄。
老佛爺前前後後「愛撫」巴恪思一番後,吩咐他說:「你得忘記我是太后,把我看作楊貴妃吧。你自己就是唐明皇。」
慈禧六十九歲,巴恪思三十三。他跟她親熱時,發覺到她的乳房結實如少婦,皮膚散發着紫羅蘭香味。纖細的身軀肌肉均勻,充滿生命力。一向只近男色的巴恪思居然動了情:「我看着她渾圓豐滿的屁股,慾念不禁湧上心頭。在我這個墮落變態的同性戀者說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後來再也沒有發生過。」
巴恪思跟太后雲雨,「奇技淫巧,以悅婦人」。從此SirEdmund成了老佛爺口中的"tameforeigner",一個馴服了的洋鬼子。太后性慾極強,有時巴恪思一天要跟她雲雨兩三次。只要李蓮英打出「恭奉慈旨巴恪思今晚來園有要事」的宣示,tameforeigner就攜備春藥上道。SirEdmund也心甘情願做太后的性奴。
我們在回憶錄看得清楚,巴恪思留在宮內服侍慈禧,是自願的。如果我們想到他英國貴族的身世,自己在專業上的地位,再看看他在慈禧面前那種奴顏婢膝的崽子相,真奇怪他為何自甘墮落如此。有一次他犯了過錯,要在主子跟前請罪:
Ikneltandkowtowedtillthebloodappearedonmyforehead."OldBuddha,Ideservethedeath,nay,ninedeathsatyourmightyhand."(我跪下來叩頭直到額前滿是鮮血。「老佛爺,我該死,不,該在你手上死九次。」)跟對慈禧說的恭維奉承的話,肉麻得不知廉恥。
要介紹一本書,理應引一兩段文字作例證。如果把《淫亂滿洲》作野史看,你將會大失所望,因為書中落墨最濃的不是光緒、珍妃等人怎麼遇害,或袁世凱怎樣喪權辱國的傳聞,而是作者怎樣參與及旁觀晚清末年皇室荒淫的故事。這真是一本繪影繪聲以性愛描寫為重心的「品花寶鑑」,只是這裏的「花」,是男色。以淫書來看,《DécadenceMandchoue》還有一別開生面的特色:有關宮廷內王侯妃嬪跟禽獸之間的性行為(bestiality)的描述。與公羊交者有之、與猴子交者有之、與狐狸交者有之,真是形形色色,天地一大歡。這種描述,若要引文,或可仿潔本《金瓶梅》那樣以括號表示下刪多少多少字。可是引文是論證的一種根據,取捨之間不能避重就輕。本文對"tameforeigner"跟太后交歡的場面一一略而不錄,是壞了書介規矩,但我覺得與其說話吞吞吐吐,不如乾脆留一片空白。(英文版是由香港EarnshawBooks出版。中譯本《太后與我》是王笑歌手筆,新世紀出版社。)
巴恪思是個性格極為複雜的人。他身為沒落英國貴族,在Hoeppli醫生眼中卻是個他生平所遇到的「最反英國的英國人」("themostanti-BritishBritonheevermet")。他崇拜希特拉、仰慕日本的禮儀文化、對舊日專制時代的歐洲生活極為嚮往。你可以說他是個法西斯主義者。他中文說得地道、行為舉止衣着飲食幾乎全部漢化(或滿化)。他在北京居住了四十五年,最為人不解的是他自己的身份是「洋鬼子」,卻一直避免接觸「洋鬼子」,特別是英國同胞。他要出門到城中某個地點前,必先差遣從僕作「先頭部隊」,看看那地方有沒有洋人的蹤迹。他坐人力車上街,路遇洋人時,必用手掩面。看樣子他在沒有洋人的清宮的生活真像如魚得水。
根據Hoeppli醫生的記載,巴恪思從未結婚。1942年受洗成為天主教徒,因此後來興之所至把自己看做"Paul"Backhouse。天主教的彌撒美學和教堂音樂吸引了他。但可能還另有原因。照醫生的估計,他也實在太孤獨和生活太拮据了。希望通過教會的關係得到經濟的援助和住所的安排。他最希望能住在一家有花園的修道院。巴恪思的一個「嗜好」是"flagellation",鞭笞。讓別人鞭打自己從中得到快感的是為「受虐待狂」。自我鞭打折磨自己,是宗教上一種贖罪方式。巴恪思一生自相矛盾之處頗多,說不定在滿足這「嗜好」上他會雙管齊下,既求性滿足,也為贖罪。Hoeppli說有資料顯示巴恪思有一段時期在英國情報部服務過。一個反英的人給英國情報機構做特務,真不可思議─除非他是反間諜。
號稱回憶錄的《DécadenceMandchoue》會不會全部是子虛烏有?自從中西學者相繼揭發巴恪思引用的「景善日記」是造假之作後,巴恪思史學家的聲名在行內成了笑話。史家的巴恪思既不可信,那麼慈禧「姘頭」的巴恪思是不是作者憑空想像出來?本書的編者DerekSandhaus認為故事儘管荒唐,但"thetameforeigner"跟慈禧結緣的事也並非絕無可能。1902年八國聯軍在北京「焚城」過後,西太后回朝。大劫中死裏逃生的太后,返京後開始修補與洋人的關係,不時主辦一些園遊會之類的社交活動。一位美國畫家要為她造像,她也言聽計從。巴恪思曾多次充當英使館和清廷交往的翻譯,說不定太后在這種場合見過他。即使沒有見過面,但總聽過他跟八旗子弟的種種「浪遊」傳說,太后聽了心動,忍不住召他入宮自己看個究竟也說不定。說實在的,《DécadenceMandchoue》有關清宮各種繁文縟節的描述,如果不曾登堂入室,實難想像出來。
DerekSandhaus因此不相信回憶錄全是偽托。巴恪思熱愛清廷,回憶錄可說是他的eulogyfortheCh'ingDynasty,是為追悼大清帝國的沉淪而寫的禮讚。如果我們接受這種說法,那麼巴恪思跟太后的關係是否實有其事或是作者的癡人說夢,實在無關重要,因為依Sandhaus所說這是一個老去的戀人為紀念一個逝去的年代寫的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