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過中年,不少親朋好友陸陸續續的說走就走了,為了懷念和追憶罷,想寫「故人故事」系列已有一段時間,但自從Birger(比雷爾)過去後,想寫的願望似乎更強烈了,有些人和事深深的刻印在我的記憶裏,那畢竟與我的及我們的重要生活片斷息息相關,回憶和思念永遠不會像人一樣,說走就走消逝得無影無蹤,它仍然以某種形態鮮活在我的懷想中。
一九七八年八月四日我和比雷爾在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瑞典大使館結婚,證婚人是由紐約飛來的柯錫杰、韓湘寧兩位老友。七八年秋天比雷爾應邀要去上海生化研究所講學,我們那時已相識近三年,結與不結婚都是無關緊要的事,那時我的外公、外婆都健在,就住在上海,我在上海大家庭中長大,對他們和在中國的親友們有着魂牽夢縈之情,一旦知道有回中國的可能,就再也按捺不住親情,鄉土情。可是當年沒有夫妻名義不能同行,在中國同住旅館更不允許,加上文革剛剛結束,因為我和那個四人幫之首的江青同志同名同姓,連累到我無法拿到回中國的簽證。比雷爾姓Blomback,婚後我可以順理成章的用夫姓,正式登記結婚後,在紐約中國領事館幫忙我辦簽證的人,在填寫表格時中文用彭貝克夫人來稱呼我,以便得到入境許可,這一招果然靈驗。
七八年夏天,陪同比雷爾在巴黎開完會後,為了和他同去中國,我們決定還是辦了結婚手續較省心、省力、省時。最近距離可以辦手續的地方就是在里斯本的瑞典駐葡萄牙大使館,於是從巴黎直奔那裏。沒想到的是主婚人瑞典大使竟然是比雷爾昔日同窗赫曼(Mr.HermanKling),進門相見兩人又驚又喜,馬上相擁又相抱,把我這個新娘完全置之度外。幾分鐘後一切手續完成,大使請我們喝了許多香檳酒。
在里斯本海水藍如夢的海濱度過了愉悅的三天後,我們四人(新娘新郎+兩位證婚人)前往馬德里,主要目的是想去觀賞聞名遐邇的PradoMuseum(普拉多博物館)。更讓我驚喜不已的是湘寧告訴我:邀請到三毛從她在西班牙住的小島飛過來陪我們度蜜月,她會和我們在馬德里美術館廣場見面。
三毛本名陳平,我們過去並不相識,但早就熟悉她的文章,那本風靡華文世界的《撒哈拉的故事》,就是用她自己的故事感動了千萬人,也曾經使我廢寢忘食過。記得比雷爾一頭霧水,納悶的問我:你認識她嗎?我直點頭說:嗯,她的文章!並馬上補了一句:她是Han(比雷爾一向如此稱呼韓湘寧)的好朋友。
湘寧是台灣赫赫有名現代五月畫會的最早成員,22歲時經友人介紹,做了當年18歲陳平的繪畫老師,在湘寧〈初戀〉一文中,他坦承:「相差四年的師生關係豐富了我的生活」,而三毛在〈我的三位老師〉一文中這樣描寫她對湘寧的「第一記憶」:「每看《小王子》這本書,總使我想到湘寧老師,一個不用圍巾的小王子,夏日炎熱的烈陽下,雪白的一身打扮,怎麼也不能再將他潑上任何顏色。」而他在文中還說:「一位白皙、美麗、而又稍稍不安的極特殊的女子,給予我一次刻骨銘心的『初戀』。我帶她見一些臭味相投的『現代』朋友,後來她說:因此她開始寫作。」她描述道:「湘寧老師本身活潑又明朗,那種純淨的個性裏面有着反應極快的敏捷。本身也是個俊美的青年,對人對物充滿着探討的活力。」
清楚的記得,那是個星期一,博物館不開門,我們都站在那裏,為吃閉門羮焦急,正一籌莫展的當兒,美術廣場遠遠的那頭一亮,一位烏亮披肩長髮,長裙曳地的「吉普賽」女郎閃出來,接着,她像一陣微風飄然而至,帶着一臉燦爛的微笑,真是千嬌百媚。我還沒緩過神,她也不等湘寧介紹,就一聲:恭喜!完全把我當作舊相識那樣,一把將我抱得緊緊的。然後我們大家笑作一堆,摟成一團。她說她小時候在銀幕上就認識我了,接着如數家珍似的,一氣說出她在台灣當學生時看過的我主演的影片。
這是我和比雷爾第一次到馬德里,第一天看不了博物館,就當個普通觀光遊客作逍遙遊也可以,反正我們有世界上最可愛、最美麗、最善解人意的「導遊」──三毛,又有最具童心,最佳攝影師──老柯(柯錫杰),和最瀟灑,最才氣橫溢的畫家韓公子(韓湘寧)作伴,我們的蜜月在眾多「最」的陪伴下,怎麼可以不陶「醉」!大概只能用「不亦樂乎」來形容。
三毛熱情,灑脫無羈,但又極其敏感,我們在一起閒聊時,她會時常提到荷西以及他們小兩口浪漫的異國情調生活。我隱約知道湘寧和她「曾經擁有」過,以為目前他們從兩個極端的「遠方」在馬德里再會面,也無非是緬懷當年青梅竹馬時唱過的那支動聽的歌: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
不料,兩天後三毛找了個機會跟我悄悄「談心」:「怎麼辦?我得消失一下,或許我該回家,但我太喜歡你和比雷爾了,還有很多有意思地方還沒有帶你們去參觀去玩呢!」
原來這是場美麗的誤會,湘寧剛剛離婚,他感到:「當我在第一次婚姻失敗的創痛期間,去尋求『初戀』的慰藉。」而三毛則完全出於對當年的「小王子」純粹的「關愛」,藉陪我們度蜜月,好讓湘寧散心給他療傷。況且她把此行向荷西交代的一清二楚,也非常感激荷西的寬容和體貼入微。「湘寧太好了,我不想傷害他,也不想失去這個好朋友。是不是我表錯情啦?他完全誤解了我,你瞭解我的處境嗎?」她百般無奈的向我訴苦,那種楚楚可憐委曲的模樣至今還歷歷在目。近來看到三毛85年寫的文章,才更加體味到這位多愁善感,善良女性那時的為難之處。她寫:「韓湘寧老師把人向外引,推動着我去接觸一個廣泛的藝術層面,也帶給了人活潑又生動的日子。他明朗又偶爾情緒化的反應,使直覺得活着是那麼的快樂又單純。拿天氣來說,是一種微風五月的早晨,透着明快的涼意。湘寧老師對我的影響很深。他使我看見快樂,使我將心中的歡樂能夠因此傳染給其他的人。」
和我「談心」後的第二天,三毛向大家道別;湘寧無家可歸,想當個流浪者繼續流浪遠方;而老柯被地中海的景色迷戀上了,決定一個人去大展身手──拍照。
其實,三毛並沒有離去,她決定留下來陪我們繼續度蜜月,大概她想將心中的歡樂傳染給我們罷。白天我們一起去看鬥牛,晚上擠在酒吧間中欣賞地道的西班牙佛朗明哥舞蹈,這種歷史悠久的民間舞,節奏感強烈又多變化,舞蹈語彙極其豐富,溶高貴、傲慢、性感、激情於一爐,看得我心花怒放。記得三毛打扮得近乎西班牙舞者的模樣,長裙,大披肩裹着,隨着音樂手舞足蹈起來,煞是美妙無比。西班牙的小吃Tapas(開胃小菜)是我的最愛,反正不易飽,我們優哉游哉,可以一個晚上從這家換到那家吃,緊跟在識途老馬──三毛後面就行,老的小飯店都很有情趣,味道濃濃的,配上本地葡萄酒,不知不覺都已深更半夜才打道回府。最後那天我們去逛露天跳蚤市場,尋尋覓覓東瞧西望很有趣。她,一位嬌小玲瓏的東方女子,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一身吉普賽女郎的打扮,招來了不少注目禮。比雷爾興致很高,看上了一頂有地方特色的皮製牛仔帽,但找不到他的尺寸,換了幾處試戴,還是不行,只好不無遺憾的放棄了。
和三毛告別時,我們都依依不捨,說好她和荷西下次到我們瑞典猞猁島上再相見,比雷爾說他要和荷西一起出海捕魚。
大概是回瑞典的幾周後罷,我接到郵局包裹通知單,取回後打開,一頂牛仔帽赫然在眼前,比雷爾又驚又喜馬上戴上,正合適,真漂亮,卡片上寫道是按照他的尺寸去定製的,送給我們作紀念!面對突襲似的由天而降的禮物,一陣莫名的感動,一種幸福感,使我和比雷爾摟在一起。
這是我一直不想開啟的一個祕密閘門,也是我每次和湘寧見面談到三毛時隱隱的一塊心病。三毛並沒有要求我作守祕的承諾,但她是多麼「用心良苦」怕傷害到她心愛的「小王子」啊,湘寧老友那份高不可企的自尊,我又有甚麼資格和理由道出「美麗的誤會」,去搗壞他心中珍藏着的「初戀」,而碰傷、擦痛他呢?
比雷爾在○八年秋天走後,我需要出示各種文件,翻箱倒櫃的查找到我們的結婚證書。看到證婚人那欄上柯錫杰、韓湘寧兩人的簽名時,馬上憶起了三毛,那段她陪我們度蜜月的甜美時光,也想到了該去探望一下已久違了的兩位摯友,說探望大概更確切的說是為自己的需求──舊夢重溫。
去年春天我萬里迢迢到台北看老朋友們,給柯錫杰打電話,他接聽時高呼一聲:啊──仙女下凡啦!緊接着下一句便問:「比雷爾怎麼樣,他好嗎?」我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第二天晚上,我、老柯和太太杰兮在一起,緬懷了許多往事。
秋天時我又飛到大理看湘寧夫婦,他新婚燕爾可賀可喜,久聞他在雲南洱海邊,自己設計蓋了座美輪美奐的新居,也作為展覽和藝術活動用,名字取得別出心裁:「而居,當代美術館」,果然格局和風景都美不勝收。以前因為創作,需要實地「採風」,我去過雲南多次,角角落落差不多全跑遍了,所以沒去之前就有言在先,明確申明:這次「純訪友」不觀光旅遊。
湘寧和他聰明、年青又漂亮的太太楊露,熱情的接待我,使我倍感溫暖也心存感激。在我們回想當年時,馬上會談到證婚、蜜月……情不自禁的會勾引起,談那位已消逝的她──天使三毛,好幾次我幾乎要將祕密的閘門開啟,尤其是夜晚圍爐而坐時,但話到嘴邊我又吞嚥了下去,我不能忍受自己如此殘酷,也不忍心講這段極溫馨的「美麗誤會」,生怕傷害到眼前好友──湘寧。
這篇文章起了個頭已經幾個月了,一直就無法往下寫,一想到「祕密的閘門能開啟嗎?」這個問題,立馬就使我躊躇不前。幾次都想遮遮掩掩繞道而行,結果都是此路不通,怎麼辦?
幾天前,看見湘寧在網路的電話線上,於是撥通了他那頭,他有寫博客的習慣,而且圖文並茂,我告訴他有計劃寫「故人故事」,其中會寫三毛,問他有無保留下來我們在馬德里度蜜月時的照片?他說他肯定拍了,要下次回紐約時再找找看,但推薦我看2005年他寫在博客上的〈初戀〉,第二天他又用電郵發來了三毛1985年寫的〈我的三位老師〉。讀後,我也就釋然了,好像「隱隱的一塊心病」忽然痊癒了,那就將祕密的閘門開啟罷!湘寧在〈初戀〉文中這樣表達:「馬德里的見面,讓我自信而樂觀地活着……她將心中的歡樂傳還給了我,而她呢?」
我將此文獻給天使三毛,謝謝你陪我和比雷爾度過了一段難以忘懷的幸福時光!
二○一一年七月五日於瑞典猞猁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