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蘋果專訪收藏家陳永杰:在京都尋找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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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收藏家陳永杰:在京都尋找國寶

倫敦、北京、台北的好古玩都買過,陳永杰跟日本京都投緣,從那裏收藏的中國文房珍品,遠至北魏,近如明清,國際巿場罕見,在日本,深藏閨中。
日本的中國古玩巿場,很少對外開放,鎖國藏品,只在國內古董圈子流轉。陳永杰是少數與日本大古董商有交易有交情的香港重要藏家,34年收藏經驗,日本看到買到的中國古玩,從未在港、台及歐美古玩巿場曝光。記者到訪他的港島半山寓所,看他展示其中十件中國古玩,像看一次歷史文化小回歸。
這一個藏家,看人看物都信緣。走入他的生活格局,正廳望海,玻璃幕牆前面放了一把古琴。回頭再看正門上「閑云」兩個大字,不忘背後一幅四字書法:「任性風流」。那是酷愛藝術的太太李慧兒所寫,下款有他的解釋:「任本性如風之流動一般自然」。屋外水榭過了是偏廳,裏面掛了女主人所題「閒趣軒」。閒趣軒內,看他展示珍藏,聽日本古董商故事,一整個下午,直至太陽隱藏,天地昏黑。

黑漆嵌螺鈿嬰戲葵瓣式三層盒 清早期
北京故宮有相同盒子,但只有兩層,估計掉失一層。

螺鈿香几 明代
香几上刻了騎馬童子拿着古琴的春遊圖,華而不俗。

君子交易 從小盒子打開

話說七、八年前,陳永杰在香港荷李活道古玩店養怡堂買了一枚乾隆紫檀硯屏,一件明代螺鈿香几,都來自日本。前者是磨墨時用來擋風的;後者若放一個白玉香爐,華麗與清白氣質,主人最歡喜。由此,他知道日本保存了不少中國古玩佳品,在港島Honeychurch古玩店洋人夫婦指引下,親身到日本京都古門前通走第一趟,無意間開了日本的寶山。
京都古董街,鴨川小溪流過的老街,老房子,老木屋,有活生生的人居住,一街整潔。近四十間古董商店,陳永杰先被門前掛「柳」字招牌的店子吸引進去。東主正在店內,其時七十來歲的日本老先生,穿整齊西服,溫文爾雅,透過店員繙譯,親自招呼。「柳孝先生問我想要甚麼?我說想找中國古玩。」不一會,店東柳孝拿了一個木盒出來,輕力拉出黑漆盒子,盒面淺青淺紫淺粉紅的柔和貝殼色澤,鮮明的人物圖案,映在眼前。
那是一個清早期的黑漆嵌螺鈿嬰戲葵瓣式三層盒,以取自鮑魚貝殼的有色薄片鑲到貼金的漆器上,薄片稱為螺鈿。蓋面有六童子放風箏,盒壁有輕輕凹凸的錦紋,盒內灑金。

堆朱筆 明萬曆時期
木筆身上髹上紅漆,幾十層至幾百層都有,然後施雕,稱堆朱或剔紅。

紫端谿雲龍硯 清早期
「端谿」即「端溪」,端溪硯產於古端州,即現時廣東肇慶。

宮廷用品 來歷有迹可尋

「當刻心都要跳出來!」對藝術品的驚艷其實來自了解,陳永杰是敏求精舍(香港重要收藏家會)二十多年資深會員。日本老先生懂得看客人,他懂得看貨。故國精品,深藏異地閨中。盒子完整完美,看不到破損。店東捧出第一件藏品,令他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呯一聲,就決定買了。」沒有講價,但旅途中不夠現鈔,柳孝二話不說,留下銀行賬戶,叫他把盒子帶走,回到香港才滙錢。柳孝原來是日本最大古董商,書集裏看到他雅緻的別墅老樹盎然,人的氣質與份量不用多說。屢被推為日本最佳旅館的京都「俵屋」,裏面極盡京都文化精髓的擺設,就是出自柳孝手。陳永杰與大古董商初相識的君子交易,對方開出的信任與尊重,比藏品價錢來得高。

京都鴨川古董街上一個「柳」字招牌。

方竹墨牀 清嘉慶時期
方竹做墨牀很罕有,由清竹刻家王梅鄰刻字。

買好東西的樂趣不止於一刻,從一本漆器書籍,陳永杰發現故宮也收藏了一個圖案與顏色一模一樣的螺鈿盒,不連盒蓋,盒身只有兩層,從日本得來的卻有三層。他帶着研究的興奮說:「(盒身)兩層嫌矮,四層太高,應該是三層,故宮可能失了一層。」古董街藏着大古董商,大古董商藏着意想不到的中國好古玩,隨意挑出的第一件,恰巧比故宮的還要完好。在中國,陳永杰見過不少藏品,總有破損。日本人性格惜物,古物古建築古街道,保存保育絕不馬虎。
主人再從質樸的啡色碎花上好布管拉出一支明朝萬曆堆朱筆,完好從未使用。日本包裝,中國文房,在日本人手上,還是五百年前的風雅。木製筆身髹一層一層漆後,再雕琢龍的圖案,估計是宮廷用品。最難得是此筆有迹可尋,附帶的一本書,是百多年前一次東山茶會展覽紀錄,裏面寫了關於這支筆的展覽地點及外形:「東山茶會圖錄,筆堆朱刻龍管」。
陳永杰在柳孝引介下,參與了東山茶會。茶會其實是由唐物會演變而來,他說自漢以來,日本人便開始與中國交往,唐時期更頻密。以往日本人稱所有中國物品為唐物,江戶時代日本貴族更以使用中國東西為榮。茶會流傳至今,陳永杰就是在那裏跟柳孝的哥哥柳重彥買下這支堆朱毛筆。

銅鎏金獅子像 明代
這一隻獅子,正是佛教文殊菩薩坐騎。

香盒 明早期
日本包裝寫有「布袋鶴堆朱香合(盒)」,可放沉香或棋楠香木片。以往中國皇帝會送給日本皇室作禮物。

細川護熙 相贈自製花瓶

工藝精湛,堆朱筆來自中國,藏於日本超過百年而不孤寞。日本人發展源起中國的書道,不比中國弱,書道風雅貴氣盡在不張揚。在柳孝的人脈關係裏,陳永杰也認識一位喜歡寫書法的退任政要,他是九十年代日本首相細川護熙。這位前任首相,筆硯文房,佳品極多。其家族擁有的私人博物館名叫永青文庫。細川護熙的祖父是明治時期的侯爵,貴族院議員,外祖父曾任首相。當年細川和另一前任首相村山富巿對日本侵略歷史向受害國道歉,改善了日本政界形象。
從政治裏走出來的人,跟在生活達無求之境的大藏家,最終都是情歸文房。細川曾邀請陳永杰在京都花見小路一間米芝蓮三星級日本料理「千花」吃飯。兩個男人在不講交易的飯局流露真感受,細川說到當首相那幾年,沒半點開心,現在全心投入文化,才登上人生快樂最高點。他也是一個陶瓷家,把一個親手造的小花瓶送給陳永杰。取名種子島德利,作者號不東。這份禮物在藏家眼中一點不輕:「的的骰骰,一掌可握,作品好似平平無奇,其實也是藝術品。」
一件友誼的收藏品,價值正靜靜等待歲月雕磨。收藏路上最深刻的是別人手上的中國文化,任憑對中國歷史文化深情無限而古玩佳品數量有限,陳永杰很清楚,現今好藏品已經所剩無幾,古董商得一件,不一定要賣一件,肯把好藏品主動留着等他去挑的,是深交的古董商池田哲郎。

陶瓷花瓶
日本前首相細川護熙親手造,冠名種子島德利。

紫檀硯屏 清乾隆時代
屏身罕有用玳瑁雕成,裏面有荷花,有鶴,表達吉祥意思。

這位專營中國古玩的日本商人,跟陳永杰分享的不純是古玩。每次到訪日本,相約飯敍,陳永杰就是在京都,也會專程到東京見面。池田則會帶同兒子媳婦同行,品嚐如法國黑松露菌般矜貴的日本松茸,分享如一家人,「一個切開了五條,一人一條,好寶貴。」
池田是著名古董商「不言堂」堂主坂本五郎的大弟子。坂本五郎早於1972年以1.8億日圓在倫敦收購中國瓷器釉裡紅而聞名。「不言堂」名字甚有中國淵源,由古語「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而來,寓意古董藝術艷如桃李不說話,世人欣賞,尋訪者駱驛不絕,自動走出蹊徑來。
池田賣給陳永杰的文房四美之中,他拿出了「方竹墨牀」與「紫端谿雲龍硯」。前者來自清嘉慶,後者來自清早期。一枚方竹墨牀,有清竹刻家王梅鄰的字刻。文人磨墨後,會把墨放在墨牀上,以免弄污桌面。方竹作墨牀極罕有,以竹做筆筒較多。陳永杰說,也有用竹做的臂擱,寫書法時墊着手肘,免墨弄污衣袖。至於那枚久未把玩的「紫端谿雲龍硯」,古端州老硯,一見恍如隔世,收藏情趣如是。
從池田的同門寺崎正那裏,他得來北魏時期的銅鎏金佛像和明代銅鎏金獅子,與及乾隆時期宮廷畫家丁觀鵬畫的一軸寶相觀音圖。藏品完好狀況極佳,相信明清以前已經流入日本。他小心翼翼把有一扇門高的寶相觀音圖掛在小勾子上,近看源於故宮的珍藏,有一種激動。多年來,每在日本看到這類中國藏品,他感覺開心也感覺複雜,「深藏閨中人不知,有時會想:這到底是你的東西還是我的東西。我們本土已流失毀滅的,今日又再重歸故國,你想有多快樂。」

寶相觀音圖 清乾隆
由清代宮廷畫家丁觀鵬所畫的寶相觀音圖,應源於故宮。

銅鎏金佛像 北魏
現存北魏銅鎏金佛像有不同造像,此一藏品保存得極完好,甚為珍貴。

翻尋古物 關鍵都在眼緣

漢唐以來,中日已有交流,被帶到日本的中國藝術珍品,即使經歷戰亂,日本皇室至僧侶佛寺,都能妥善保存。偏偏中國禮義之邦的文化,自道光嘉慶以後日見凋零。香港大藏家欣賞日本人收藏處世哲學,買東西甚少講價,同樣,對方也不會開高價。試過同一件藏品,日本古董商開給一個台灣商人,是開給他的三倍。「玩古董,有貪念猜疑,對方就不想拿給你看。相反,若你有發自內心的真,好東西就會無端放在面前,那是不是好呢?」
陳永杰九歲自泉州來港,華仁書院中五畢業後到加拿大多倫多大學修讀工業工程,兩女兩子都長大了。六十三歲低調藏家,在日本古玩路上,總是一人前行,有時帶同助手,絕少與朋友同赴,「不懂的,對牛彈琴;大家都喜歡的,你說我要還是你要呢?」
收藏的習慣,擁有的慾望,越了解,越不想放棄。看歷史看資料的收藏者,千年百年裏翻尋古物,相遇一刻,關鍵都在眼緣。但美麗的感覺,需要浸淫。
記者:冼麗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