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真不可靠，尤其是被自己列為刻骨銘心那些，經過歲月無聲無息的雕塑，滲進補償和寄願，大多數與真相有出入。譬如張愛玲那貼埃及草藥，不知道從什麼開始我就當她煮到老煮到死，在警務人員破門而入發現遺體的時候，還在廚房爐頭燒焦了的藥煲吱吱作響，要勞煩某個緊皺雙眉的差佬，順手拿起一塊抹布把火扭熄。翻查林式同的《有緣得識張愛玲》，才發現弄錯了，有份收屍的他是可靠目擊證人，文章在事發不久後寫成，應該百分百忠於事實：「她長期服用一種草藥，名叫SennaPods，去世前還煮了一鍋，這藥是從墨西哥進口的，據說是為了醫眼病的。」
後來參與清點遺物的朱謎女士，進一步鞏固這說法：「廚房的灶頭上有一個小鍋子，內有她煎熬殘剩的決明子（SennaPods）。此乃治眼疾的草藥。我們還發現一紙箱的決明子，從墨西哥剛寄到不久，原封未拆……」洛杉磯離墨西哥不遠，居民之中墨裔也佔頗高比例，土產卻必須透過郵購，印證了先前我對當地物資並不國際化的推論。那麼，她向姑姑報告近況提起的埃及草藥，是怎樣弄到手的呢？一直以來盛傳的與世隔絕，並非完全屬實吧，起碼與一個或數個能提供奇葩滿足「毒癮」的異族拆家保持多年良好關係─刻意迴避的只是洞悉她作家身份的華人。
至於大去前有沒有親手熄滅煮藥的火，恐怕很難水落石出了。我這麼耿耿於懷，因為老是記得越劇《紅樓夢》焚稿那場，紫鵑殷殷勸林姑娘吃藥，她唱道：「怎奈是一身病骨已難支，滿腔憤怨非藥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