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勿怪我牽強比附,但我總覺得電影《無間道》裏的陳永仁(梁朝偉飾)壓根兒就像史家陳寅恪,二君俱深沉忍隱,以暗碼道其消息,陳永仁五指忽繁忽緊,奏的是摩斯密碼;陳寅恪燃脂瞑寫,幽幽地佈下古典今典並陳的暗碼系統,付予有緣。雙陳如此苦心,只為避人耳目,陳永仁避的是魔頭韓琛(曾志偉飾,荷李活版則是JackNicholson!),而陳寅恪避的則是苛政暴秦,故「諱忌而不敢語,語焉而不敢詳」,只能跟自己的解人暗通心曲──或許只有能通其心曲者方是解人。
陳永仁的解人只能是他的上司黃志誠警司(黃秋生飾),但卻阻不了其他略懂摩斯密碼的人(如劉德華飾演的歹人劉健明督察)從中截聽。而陳寅恪的古典今典,迂迴曲折,千迴百轉,恐怕解人難覓。他在《柳如是別傳》中釋證錢牧齋柳如是詩時,頒下此中法度:「解釋古典故實,自當引用最初出處,然最初出處,實不足以盡之,更須引其他非最初而有關者,以補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遣辭用意之妙。」
但最麻煩的是他只說如此法度適用於錢柳詩姻緣,未有明白點破「以彼之道還施己身」,一切尚待解人。余英時先生自是陳先生的當世解人(當然尚有陳夫人唐篔及至交吳宓),自五十年代末寫下《讀再生緣書後》,至八十年代初又刊出一列細釋陳先生晚年心境的文章,招來八方風雨,弦箭文章幾乎哪日休。
未休的自是後人對陳先生的種種崇敬和書寫,余先生趁去年陳先生百廿歲冥壽,寫了〈陳寅恪研究的反思和展望〉,刊於今年初的《明報月刊》,頃又刊於《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書前,為新版序言。書版雖新,但除一篇新序外,舊文如昔,舊情亦脈脈如昔,對陳先生的讚嘆欽仰無時或已。余先生不僅敬慕史家陳寅恪,禮讚更深的許是儒者陳寅恪,這在他的長文〈陳寅恪與儒學實踐〉中已說得明白,約而言之,陳先生晚年詩文著作俱「感懷身世即憑弔興亡」,而在家國文化慘歷數十年之鉅劫奇變時,陳先生依然持節守故,「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余先生再下一轉語,謂儒家的中心價值具超越時空的精義,即陳先生在《王觀堂先生輓詞並序》中所云:「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於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之最高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Eidos者。」而陳先生以其身其行所昭示(exemplified)者,則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余先生此說風行宇內,識者咸舉手稱是,許是之故,二○○一年北京三聯新版《陳寅恪集》各冊封面上獨拈出此二句,以彰其義。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二句實摘自陳先生寫的《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說的是王國維的志業精神,未必是陳先生的夫子自道。陳先生未有絲毫曲阿世,侮食自矜,自見其獨立之精神,但藉暗碼系統將思想藏於深曲之下,只待解人索隱抉衷,這未必是自由,最少未必是J.S.Mill《群己權界論》中的自由。陳先生一九三○年《閱報戲作二絕》其一結句是:「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陳先生對「自由」自有體會。
火紅的艾未未在其訪談錄"AiWeiWeispeaks"中答客問,最愛是哪個字?艾曰:自由。近翻五月廿七日《倫敦時報文學增刊》上評說艾氏博客的文章,見如下一句:"...muchofthecrypticwordplaythattheChinesenetizensusetomasktheirdissentanddisgustonlinehadfallenawayfromAi'swriting."句中"crypticwordplay"自是暗碼系統,那是陳先生苦心經營,而艾未未未之為也者。誰人自由一點?北京大學李零在新作《待兔軒文存》的序上心事重重的說,晚近在清華園散步,在王國維紀念碑前,瞄着「自由」二字,想到的是「自由不是白來的」(Freedomisnotfree)!王國維赴死明志,義無再辱,逐使「文化神州喪一身」,點點滴滴,毫不白來;艾未未剛回到家裏,與母共話,言之尚早吧。「今先生之書,流布於世,世之人大抵能稱道其學,獨於其平生之志事,頗多不能解,因而有是非之論。」這是陳先生《王靜安先生遺書序》上的話,或有自況乎?我雖不足以知先生之學,亦嘗讀先生之書,竊以為陳先生《余季豫先生輓詞二首》中的兩句或許頗切其晚年心境:「早窮青史理憂患,晚借黃車養性神。」「黃車」者,胡文輝引陳先生《紅樓夢新談題辭》:「赤縣黃車更有人」,即小說也。此正合陳先生《論再生緣》開端感言「衰年病目,癈書不觀,唯聽讀小說消日。」當然如此消日養神,自有其一時間一地域之不能不如此者。
其實陳先生早寫過「無間」之義,他寫於一九四九年的《魏志司馬芝傳跋》中曾引《三國志.魏志十二.司馬芝傳》,指「無間神即地獄神,無間乃梵文Avici之意譯,音譯則為阿鼻,當時意譯作泰山。……無間一詞,則佛藏之外,其載於史乘者惟此傳有之。」陳先生於一九四九年特拈出「惟此傳有之」的無間地獄,是「豈是蚤為今日讖」耶?噫!
寫於陳先生百廿一歲冥壽後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