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友朋之間議論最多的一本「奇書」是《太后與我》,乃英文原作《DécadenceMandchoue》(直譯應為「滿清頹廢」,原作擬名《穢亂清宮》則更合原意)。我先在報刊上看到消息,繼而由一位英國學者也是翻譯高手閔福德當面推薦,於是迫不及待地在坊間買到英文版,後又購得中文版,今天才匆匆看完。
英文版難讀,因為作者巴恪思爵士(SirEdmundBackhouse,1873-1944)的文筆是維多利亞式的,而且內中用了大量法文、拉丁文、古希臘文、德文和意大利文,所引的西洋經典句子從熱門到冷門樣樣皆備,似乎最多的是出自維吉爾(Virgil)的史詩《埃尼亞德》(Aeneid),其他諸如荷馬、莎士比亞、但丁,以及近代英國和法國的名詩人如丁尼孫(Tennyson)、波特萊爾(Baudelaire)、維爾倫(Verlaine)等,應有盡有,看得我眼花繚亂,無所適從,屢屢要讀頁下註解,不勝其煩(中文版則直譯成中文),覺得作者在賣弄他學養,然而又禁不住由衷地欽佩,巴恪思的這種信手拈來的經典知識何嘗不也是他那一輩英國貴族教育出身的人的共同特色,如今還有誰及得上?
巴恪思究竟係何人?
我第一次讀到他的名字,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在哈佛作研究生的時候,偶然看到此公和濮蘭德(J.O.P.Bland)合寫的一本書,老師費正清(JohnFairbank)將之列入參考書單,我隨意翻閱一下,覺得是野史,不可信;後來又讀到一本他寫的晚清某王公的回憶錄,覺得更不可信,簡直是野史的演義,後來證明是偽作,而蓋棺論定的正是牛津大學的著名史學家HughTrevor-Roper,他在一本原著《北京隱士》(HermitofPeking)中,把巴恪思批評得一文不值,認為他根本是一個大騙子。
這本《太后與我》,似乎在為他翻案,編者DerekSandhaus在一篇長序中詳述巴恪思的生平和此書的來龍去脈,原來是這位在北京住了四十多年、後來在京師大學堂任教的「中國通」在其垂死之年(1943)撰寫的兩本自傳之一,經他的朋友一位瑞士醫生謄寫打字後,整理成四份原稿,分送英美四大圖書館,牛津和哈佛各藏一份,所以當年我作研究生時,原稿就藏在咫尺之遙!何況此書真正的主人公──慈禧太后──的一幅放大照片,就掛在哈佛燕京社的休息室牆上,我每天從圖書館地下室出來到此午餐,都免不了看她兩眼,覺得這位老太太實在陰冷可怖,但不失威嚴。想不到半個世紀後這本書又帶我重遊(應該說是神遊)故地,也一頭令我栽進一百多年前晚清宮廷穢事之中。在此辛亥革命百周年看此書,似乎有點「反動」。
其實關於清末十年的宮廷野史早已車載斗量,中英文資料皆不少,甚至有電影(最著名的是《清宮秘史》)和話劇(如《德齡與慈禧》)上演,可謂膾炙人口。到底這本書吸引人之處何在?
網絡上早已有各路英雄好漢津津樂道,連《紐約時報》都發表專文介紹,大家眾口一聲,談的都是巴恪思的同性戀和書中對於性的大膽描寫,中譯本譯者王笑歌更將之譽為現代《金瓶梅》,全書把各種「男男、男女性事、受虐、虐待、口部、肛部行事、人獸行事,形式豐富多彩,描寫明確而露白,譯者估計,全本的《金瓶梅》也不過如此。乍看之下,實在震撼」。(見「譯者序,第23頁」)
我看完第一章描寫的是作者和男妓桂花的各種做愛細節,也真的咋舌,然而到了第五章(EunuchDiversions中譯為「眾位太監」,原意為「太監嬉戲」),就實在看不下去了,只好跳過;後來看到人獸交和一個「吸血鬼」王孫的故事,覺得簡直聳人聽聞,匪夷所思,天下竟有此種怪癖?!看來我雖是現代人,在這方面思想還是太過保守,至少在這類「性事」上,巴恪思已經「頹廢」得無以復加,和清廷一樣,無可救藥。
所以,從我的「道德」立場而言,如果此書寫的全是這種穢事癖聞,實在不忍卒讀。然而我又看得津津有味,而且越到書的後半部,越有意思,因為它真的把晚清十年(1898-1908)展現出來了,至少是後宮秘史,內中的真正主角就是慈禧太后。在書中這位巴恪思初見時已是六十九歲高齡的滿清女皇,真是淫亂無匹,據巴恪思自述,曾和她作愛一百五十到兩百次,而且幾乎每次巴恪思都需要吃足春藥,一夜高潮有四次之多,令得這位卅多歲的洋鬼子爵爺精疲力竭!我看得忍不住大笑,難道這都是真事?巴恪思在文中再三信誓旦旦說句句屬實,「雖伏天誅亦屬所願」,但當有一夜真的雷電交加,他正和「老佛爺」燕好之際,一聲驚雷巨響,竟然把附近的另一對男女劈死了,老佛爺得以倖免。
我看到此處(第九章),直覺這完全是虛構的情節,然而作者描寫的不少外在景觀和細節,卻又栩栩如真,令我半信半疑,拿不定主意。
至少有一樣是貨真價實的,巴恪思在書中所用的大量中文字句,除了引自古書──如《論語》──外,都是道地的「京片子」,可能更是旗人的常用語,例如把南方漢人叫作「豆皮兒」(第七章),我就沒有聽過,看來這位洋「巴爺」完全把自己看作滿人,情願作其走狗。他叩見慈禧時當然下跪,又和太監李蓮英稔熟,有一次兩人竟然跪了兩個多鐘頭!巴恪思在書中所用的各種關於性器和性事的代名詞,可能也是當年的北京方言,除了「吹簫」外,我一個也不懂,甚麼「脫你的塔」、「倒掛臘」、「騎小驢兒」……如果不管其所指何事,只把它用北京話唸出來,如果字正腔圓,特別把捲舌音的「兒」聲發得恰到好處的話,那種「調調兒」也足以令(老北京)人嚮往懷舊了。走筆至此,我不禁想到我的老友胡金銓,他在世時曾和我們「大伙兒」大講清末民初的野史,記得他也提到太監,後來看相關資料,據稱僅是由太后指使的就有三百多人!民國成立後不少太監流離失所,也因此把清宮穢事傳遍北京城。我猜巴恪思當年一定認識不少太監,也從他們口中聽到不少穢聞,於是加油加醋,幻想自己深夜應召進宮和老佛爺纏綿床笫數回合。書中對慈禧本人性器官和性癖的描寫,可能都得自宦官之間的謠傳。這當然是我的臆測。
然而在繪聲繪影之際,巴恪思竟然把慈禧的個性也描寫得淋漓盡致,讓讀者看到她人性的一面。巴恪思認為她聰明無比,料事如神,絕對超過維多利亞女王,她甚至還假借名目召他進宮講授國際法,並屢屢問詢,其實是演一場戲,以便活捉深夜行刺的兇手。書中的後幾章,則又顯露出她迷信的一面,到處求仙拜佛,一位道士說她還有十年壽命,她堅信不移。第十五章中說她與「巴爺」同坐「紅托泥布車」赴道教寺院白雲觀去見一位老道求問凶吉,竟然引出一大串讖言詩句,四字一句,有廿四句,巴恪思照抄如流,還說這首詩的真跡一直留存身邊,得以照實抄錄云云,我讀到此,又禁不住半信半疑,如果這是假造,也頗下了一番功夫。
也許全書的價值恰在於此:不論所敍之事是真是假,絕對是出自一位深通宮廷掌故的老北京之手,我們這代人──包括專研清史的學者──就望塵莫及了。此書真正頹廢的一面,其實是對於清廷頹敗的各種徵象的細緻描寫──包括一個走火入魔的老佛爺。雖然作者是個徹頭徹尾崇拜慈禧的「太后黨」,甚至還有點近乎法西斯的心態(書中稱墨索里尼和希特拉為偉人),但作者個人的政治立場仍然遮不住全書後半部流露出來的「歷史感」:到了1908年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先後於兩天之內突然去世,大清王朝氣數已盡的跡象早已躍然紙上,全書的第十七章,才是真正的高潮,巴恪思經過卅多年的沉默後,終於「洩密」,把兩人慘死(而非病死)的「真相」暴露出來了。是真是假,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