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十年不費買書錢 - 張大春

張大春:十年不費買書錢 - 張大春

上海的老編老友陸灝來信催稿,並指定了兩個採訪式的題目:一、現在去書店買書嗎?二、去圖書館借書嗎?
我左想右想,忽然覺得慚愧了起來。數十年擁書自重的日子過來毫無反省,幾乎以不假思索的方式聚斂各種堪讀之物。從高中時代起,我就自命風雅地學古人在房門上寫著「屋不延客,書不借人」的聯語,直到成家得子,依舊按照所能背負的重量、毫無限制地往家裡扛書。姑容我見字拆意,曲解一下司馬遷《史記.伯夷列傳》的原文:「載籍極博」未必就能「考信於六藝」,一個人買書、藏書之量,還往往跟他所涉獵的知識深度或廣度無關。落差若是很大,還真應該覺得可恥。
由於陸灝規定我:兩題都不能以「是」或「否」這樣的一字訣應付,一旦如此,所給的答題空間也不會太大,頂多就是比一句話多些,比幾句話少些。我合計了一下,決定寫一首詩來答這兩題。於是就先寫了一句「眼」:「十年不費買書錢」。

為甚麼不花錢?答案很簡單,因為花錢買的書若是未曾細讀而逕束之高閣,於書、於己都是極大的浪費,而我們的習慣如此:無論甚麼事物,經眼而愛之,不免經手而買之,似以掏錢壟斷為自然而然之事。
買了一本書,充實了鄴架,擁有知識的虛榮之感滿足了泰半,甚至還連帶地對生命的長度與好奇的強度都會產生虛妄的假設:人不死、債不爛,將來有一天,我總會找到或等到空閒的時間,再來到此書的背封前面,將它從左右兩側壓擠得密密實實的書中抽取出來,深入一讀。坦白說,這一天不會來,只要你不假思索地購買、只要你仍想擴充書架、只要你還覺得有生之年一定能完全浸潤而不辜負所擁有的書籍。
我的詩,就是在這樣一個認識的基礎上寫的:
入暑無它祇好眠,穿林午夢得悠然。平生每忘吟遲語,滿意猶思改舊篇。一事多餘還酒債,十年不費買書錢。借來幾本裝模樣,頭枕南華是謫仙。
詩成回覆之後,我將這詩貼在自己的部落格上,居然得到了這樣的迴響:「以張先生目前身分及工作性質,大概出版社送的書都看不完了,自然可以說出『十年不費買書錢』的話,這會氣到小老百姓的」「我以為讀書人寫書人要都不買書,那還期待出版社能出甚麼好書?」還有人怕我不明白這位仁兄批評,進一步替他作解釋:「你的詩彷彿一根長針刺進他的心窩。」
為甚麼一個人表達了不想買書、不想擁有書─以及懶得用勤勉孜矻的方式讀書─這樣的心情,居然是會冒犯到別人的一件事?我反覆想了很久,終於想通了:現代人的確把買書當成是門面之事在幹著了。
不論因富有而藏書、或者是省吃儉用而勉可藏書、或者是胼手胝足地生活著、卻無餘力購書藏書,或者與貧富根本無關而純粹只是從未讀書或藏書,這樣的人都把書當成是另一重具有深度意義的「名牌」;不論甚麼書、也不論自己有甚麼需要,一律以相較於高級服飾為廉、而相較於聲色娛樂為雅的妝點視之。有此妝點,則可以驕人;無此妝點,則為人所驕。無怪乎後來會有那樣一句提醒我持長針刺人心臟的話了。
可悲的是:買書、藏書如果不能這樣惹人憎恨,恐怕還顯示不出原來書也可以是一樁有價值的物業;然而世事往往如此,一旦它顯現了價值,就失去了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