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庚寅詩人之年的年尾,溥雪齋的侄子庸齋的七公子畫家毓岳,打電話告訴我:「昨個兒啟檢舊篋,整理畫件書作,倒騰出一幅字,是用洋紙寫的,用墨是真好,又黑又亮,你看了一準兒得說墨光鑑人,是王世襄紀念雪大人寫的對聯」……方聽到此,前塵影事,已然盡浮目前,雪大人的女兒九格格毓霖嘉方家,生前常與筆者班荊道故,玉壺雀舌,幾甌疏瀹後,我分明看出了格格深邃清澈的雙瞳:閃映着金水河的粼粼波光,全都是大清宗室三百年翰墨生涯的點點滴滴。如今連賡續愛新覺羅毓字輩的九格格都不在了,人生悼亡,固誠是大哀,令我唏噓感傷的是:雖然早晚逃不脫這追念故人的人琴之思,我只是恨它,恨它倏忽而至,來的太快,我剛剛將虎年新著,認認真真鑑好一本,恭呈九姐一粲,扉頁之上墨迹如新,人已作古,幽明兩隔,唯當焚檀香化此冊,敬奠霖嘉女史,願她安樂天國,再無「文劫」之厄。
毓岳的這通電話述及的王世襄對聯,幾天後再聽七兄道來,始知也是前些年九格格送給他這位叔伯弟弟庋藏的,九格格當時言之莊重:「是書雖屬哀詞,世襄老為敬悼我阿瑪,亦其生前摯友所親撰,實不宜散佚於世,你藏古深謹,留下作個念想吧。」九格格說完,依然肅穆的面容,是很當事很認真的樣子,先前她隨緣隨興便將溥字輩書畫大家的丹青墨寶饋贈合得來的親友,也未嘗見她這樣。所以七兄與我憶起,印象深刻。我一聽毓岳在電話裏說起世襄老為紀念雪大人所撰書的這一幅輓聯,遂屏息靜聆之,倏忽憶得九格格曾言及一韻事,頗奇,與此大為關聯,初聞之,有類馮夢龍《古今譚概》中故事,然不知應列入「癖嗜部」,抑或「儇弄部」?少頃而思之,仍猶不明世襄此幅輓聯,究竟寫於雪齋生前?還是歿後?此話若依常情常理推之,大是不通,國人誰不知曉,輓聯獨為輓悼逝者所能作,豈有為生者輓之,孰不知文人諧謔,真有常人所不可解者!那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的事,京都名士溥雪齋、朱家溍、王世襄、關松房四位先生,同氣相求,耽情古藝,過從甚密,一日在溥家貝子府,序齒叨末的王世襄,說起清末天津衞八大家的某家老太爺富極無聊、閑極無趣,遂發奇想,花錢找樂,讓家人提前為其出一場大殯,言之兒孫輩:「我死後的發送有多大排場,爺看不見,不如趁爺活着不聾不瞎,我先看着,過過癮,也好知道你們有多孝順。」
此即為當年轟動九沽給活人出殯的一場鬧劇,至今仍為小說家所樂道,真可與乾隆年揚州鹽商爭奇競怪而毫不遜色。誰知更見王世襄的噱頭藏在下面的狷議裏:「八大家的玩兒法,咱玩不起,眼下也不能玩兒,省省事,不如趁我等四人活着,彼此先期互致輓聯,別等我死了,你們瞎捧我,捧不好,讓我九泉之下不得開心顏,誰先誄我以諛辭,休教老夫齎恨以沒。」
聞世襄此語,關松房拊掌稱善,斗膽向正在調弦的雪大人立索一幅,雪大人嘿然頷首,拇指一抹,泠的一聲,孤桐颯裂……松二爺不由得楞怔了一下。座側的朱家溍忙不迭地立身而起,呼童侍墨,上素箋,面世襄言曰:「愚弟誠哀至深,先誄仁兄一幅十三言聯。」世襄觀家溍似要來真的,說出的下面一番話,竟令平素端嚴矜重的雪大人掀髯大笑!
「給我寫輓聯先不急、不急,五十年後都來得急,您還是先把給我的那一份兒奠敬交了吧。」
在百姓常人看來,活得好好的,非要給大活人祭之以喪語,不怕添堵,實在是晦氣的很,大不吉利!然自古文人負奇,不拘繩墨,才高而氣雄,自是百無禁忌,每每放言聳側驚世人,四位先生壯年所遇,遂云際世不辰,玩花賞月,撫琴度曲有時有,然觀其文人諧趣,自是平生況味良深,即是誄之哀詞自謔,了無荒丘寒燐衰草之凄萎,益見高逸拳石孤騫之清骨。
王世襄、朱家溍、關松房甚或沈從文都是聰明人。因了夫人張兆和的世家舊緣,沈先生雖屬新派文人,然與京華宿儒名賢,亦必有所投契,藉此,我也問過九格格,「沈從文舊日曾過府否?」「對不上號,許是不記得他長甚麼樣兒了?」
九格格眼波一瞬,想起了沈夫人張兆和亦善絲桐之雅,溪響松風,便足怡情。但觀格格晚年,偶弄琴曲,諧暢風神,從容解道昔年與世襄夫人袁荃猷爰立琴盟,同為古琴學會會員,約有定期,常事操縵,不虛良辰芳日。溥雪齋貴為大清宗室覺羅,更是耽情世外的神仙洞府中人,器繇神以合道,身兼古琴學會會長。
從舊民國走進新時代的大陸文人,茲仍厚文,必遭厚辱。
四九年鼎革後,沈從文從文不成,從死也不成,一度精神失常。沈從文從此不寫小說,幸虧他後來一頭扎進古代服飾堆中,若是應信諾貝爾獎評委馬悅然教授所言:沈從文再多活三個月,這一年的文學諾獎,便會授給沈從文,只是這種早已讓別人透支的空頭支票,不太好使,卻對中國當代文學,或多或少算是一種安慰,大約總不會錯吧。
朱家溍不寫詩填詞,畫都少畫。王世襄也不再寫那些頗顯才子氣的抒情詠境的小品。關松房一味擘山渲水,眾公一齊轉身研究古藝,不及人、及世,卻極盡薈古萃文之能事,興忽來亦不免書生意氣,諮經諏史,不過圍爐啜茗之談助。有緣親聆者亦二三子而己。三公皆善書,然所書者,皆古紙堆中風和日麗的佳詞雋語,五和湊泊,且書且樂。王世襄晚年寫字的感覺,頗有些像海峽那邊的臺靜農,越寫越生氣,只是王先生沒甚麼不好意思的,果真不開心,便索性罷筆,任是誰的面子也不給!最煩傖夫俗客,煩人托竅提着一袋子的錢來買堂匾齋號,偏偏不愛寫,要是投緣對了脾氣,白寫幾幅都成,最是愛給來府上商談出版老人家書作、文章的雜誌社、報社的編記諸公寫字,一寫往往半天不輟筆,越寫越高興!誰看哪張好,拿哪張,多拿兩張也沒事,沒脾氣。
朱家溍先生熬過了「文劫」後,才盼到寫書著文可以署名,王世襄當年竟遭故宮除名,好不容易也熬到了可以寫書論道的時日,能不珍重!所以最是對編輯好,真心好!那麼當年幾位先生欲互為謔撰輓聯,到底是在自謔?自嘲?還是自虐呢?王世襄先生是樂天派的大家、大玩家,想先生自謔、自嘲多些,自虐不屬於世襄的天性。我之石齋堂額「摩石精舍」,即托沽上道友葫蘆萬求得。萬乃王老忘年交,每年節氣到了,葫蘆萬立馬進京給王老興獻蛐蛐蟈幗油葫蘆,老少玩友,各得其樂。
早在文革前,王老時不時的寫着玩,已經愛用洋紙。即西洋印刷用紙,據云有縑楮不具之異趣,一點兒也不洇墨,感覺很像是臘箋,筆頭子舞起來,較比熟宣更趨流利。此幅悼雪齋貝子七言輓聯,便是用的一種好似有乾隆臘箋紙性的不知哪一國的印刷用紙,光澤猶似。是王世襄為紀念溥雪齋誕辰一百周年所作的一幅七言輓聯。一九六七年,雪大人義不受辱,投湖自盡,茫茫九州盡危境,王世襄也是自身難保,沒有誰敢誄文悼念封建皇族遺老,此一幅遲撰了將近三十年的輓聯,字迹端肅,上聯邊款恭書六字:「雪齋先生千古」,下聯屬:「王世襄袁荃猷敬輓」。
毓岳問我:「王世襄、袁荃猷伉儷聯名款表,惜無印鑑,此為何故?」古人喪俗,誄文哀辭輓聯,鈐章忌用紅印,舊時南紙店有鬻蘭印泥,獨為喪用,世襄老或未及備之,故未用章。
輓聯的內容蔚然深合雪齋貝子的身份和他的本事:「神龍見首不見尾;妙筆工畫復工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