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崑曲傳承與學術研究 - 鄭培凱

鄭培凱:崑曲傳承與學術研究 - 鄭培凱

自從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2001年5月18日把崑曲列為「世界非實物文化傳承」(不該稱作「非物質文化遺產」)之後,中國人都感到與有榮焉,也就使得1990年代以來在台灣與香港逐步升溫的「崑曲熱」,燃燒到了全中國,並開始注意崑曲演出與傳承的文化意義。《青春版牡丹亭》演出的成功,在兩岸三地大學校園引起的轟動,以及隨後的崑曲成為時尚,顯示中國人(特別是年輕一代的精英)終於在傳統表演藝術形式之中,找到了自己連繫文化傳統的紐帶。
晚清以來,西學東漸,西方強勢文化與藝術形式籠罩了好幾代人的思維與想像,致使中國的知識階層對傳統文化與藝術視若敝屣,不屑一顧。然而,幾千年的中國文化傳統雖然遭到主流知識結構的鄙棄,卻因其源遠流長,深入民間,幸而得以不絕如縷,總在人們心底縈迴,總使人們在自我鄙夷的過程中,隱約感到不安,也模模糊糊嚮往着未來,總有一天,能尋回自己文化中裊裊不絕的繞梁餘音,找到可以撫慰心靈深處的高山流水。崑曲經過了清末的衰微與二十世紀的各種困頓與災厄,還能承傳不斷,還能倖存而有所復興,是中華文化傳承的異數,值得全世界欣慰,同時也是我們理解文化傳承、理解表演藝術作為「非實物文化傳承」的重要學術環節。

我寫過許多文章,還在2006年出版過一本《口傳心授與文化傳承》,呼籲大家不要繼續使用「非物質文化遺產」一詞,而應該轉用「非實物文化傳承」,以符聯合國使用的英文"intangibleculturalheritage"或法文"lapatrimoineculturelimmatériel"的本意。「遺產」一詞容易誤導國人,特別是主管文化藝術的政府官員,以之轉為「資產」,甚至利用文化傳承發展「文化產業」,利用文化當幌子,進行某些國內官員提倡的「文化搭台,經濟唱戲」政策。長此以往,文化非但得不到傳承,還會變成金錢的奴隸,在人性貪婪的鞭策下,驅動經濟利益,使文化扭曲變形,斫喪文化傳承的內在精神。變成資產的「文化遺產」,雖然打着「傳承」的旗幟,充其量只是如何撈錢,如何發展經濟而已。「非物質文化遺產」一詞,雖然只是一個詞語,但是,因為它是個翻譯而創造的新詞,在中文語境中沒有約定俗成的認識規範,其語義的模糊性容易造成思維的紊亂。在官方文件與大眾媒體廣泛使用之際,讓許多唯利是圖的人鑽了空子,強調「文化遺產」可以牟利,可以化遺產為資產。近幾年來,許多地方政府與民眾都努力申報「文化遺產」,發展文化旅遊,發展文化企業,配合牟利賺錢來提倡「非遺」,完全不顧及文化傳統的死活。我一直呼籲,不要使用「非物質文化遺產」一詞,而易之以「非實物文化傳承」,至少可以提高人們的認識,減少「文化傳承產業化」的傾向與趨勢。
崑曲作為舉世稱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也就在認識混亂的過程中,以眾聲喧嘩的姿態,經由各地文化機關的提倡,活躍於當前的戲曲舞台,同時也充當文化旅遊的娛樂節目。改編與新編的崑曲大戲,以「文化遺產」的發展創新為名,連台出場,經常違背了崑曲傳統的基本原則,卻能在全國評比滙報的重要演出場合,在官方組織的全國崑曲節或戲劇節,甚至在全國戲劇評定的最高藝術成就獎項之中,接二連三獲得最高的表演殊榮,得到政府與官方欽點專家團的肯定。在崑曲圈內,包括崑劇演出的「內行」演員與相關從業人員,以及愛好崑劇與從事研究的「外行」,都基本贊同崑曲政策八字真言「搶救、保護、創新、發展」的原則與立意。但對其實際的媚俗化運作,以及具體產生的產業化與庸俗化現象,許多人憂心忡忡,深不以為然。政府資助的新編崑曲大戲,在表演程式上經常都違背崑曲傳統,在音樂配置上也是「華洋雜處」,以中國樂器模仿西洋管弦樂團的音樂模式,令人感到崑劇不是崑劇,話劇不是話劇,歌劇不是歌劇,音樂劇又不是音樂劇。四不像的結果,並未造就藝術實驗的新銳刺激,沒有令人感動的藝術張力,只看到零碎的崑曲符號,搭在搖搖欲墜的西洋戲劇格式的框架上,令人感到心驚膽跳。或許這是黎明前的黑暗,是崑曲復興必須走過的迂迴道路,在改革開放的潮流中,連崑曲都必須「摸着石頭過河」,在錯誤的實驗中逐漸取得經驗。然而,這種不做基本調查研究就敢放手大幹的「藝術大躍進」,不但戕害了崑曲傳統的搶救與保護,也不能有所發展與創新。

崑曲的演出實踐,固然是崑曲團與崑曲藝人的本業,「外行」不可能也沒有能力直接參與。但是,在釐清思維的紊亂,辨明甚麼是崑曲傳統,是否典型猶在,可資遵循,則是崑曲學者責無旁貸的任務。關於崑曲作為「非實物文化傳承」,到底傳統是甚麼,崑曲的「四功五法」意義何在,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如何承繼,如何傳延,如何演變,目前傳承的情況如何,當今演出的不同版本何者符合歷史傳承的規律,何者違背崑曲傳統的基本精神,甚麼是「移步不換形」,甚麼是「傳神不傳形」,都是崑曲學者應當回答與探討的問題。由於過去的戲曲研究,在現代學術架構中屬於中國語文文學學科,限於學科發展的要求與規律,多在目錄學、版本學、文獻學與戲曲文學方面下功夫,思考的脈絡以文字範式為主,研究的是「案頭之書」,而非專注舞台的表演呈現,不太研究「筵上之曲」。長期以來,把戲曲研究放在中國語文學的學術框架中去探索,忽略了戲曲最基本的內容是舞台表演,應該是自成領域的戲劇學、表演學、戲曲學研究,最後造成戲曲學術研究的「削足適履」傾向,也與戲曲傳承的實踐情況劃清了界限,各人自掃門前雪。
在戲曲研究領域中,對崑曲舞台表演藝術作為學術課題,當作系統的學術探索領域,或許始自陸萼庭的《崑劇演出史稿》。其後如胡忌、洛地、王安祈等人,都着意開拓這個重要的領域。近年來更多學者開始專注崑曲的舞台表演以及「四功五法」的研究,探討崑曲的實際表演情況與傳承的具體操作。如古兆申、陳芳、張育華的戲曲研究專著,都能從崑曲表演的實質出發,探討表演身段的呈現,分析唱腔如何依字行腔,通過今古對比,看出崑曲傳承脈絡的關鍵,在於舞台表演藝術如何一代一代有所繼承,也因為「戲以人傳」而有所發展,有助於我們理解崑曲作為「非實物文化傳承」的實際情況與意義,在學術上是有重大貢獻的。
過去也有一些老派的內行學者,對舞台呈演的具體編排表示過清楚的意見與批評,對新編或改編大戲的不妥之處,做過相當強烈的批評。如朱家溍在〈對崑曲搶救保存的一些意見〉一文(見《藝壇》第六卷,蔣錫武主編,上海,上海世紀出版社,2009),就說到乾隆年間《牡丹亭.驚夢》有所改動,有些是好的,是符合藝術呈演規律的,因為那是內行人總結演出經驗之後,精益求精,循着藝術規律而改動的。他說,「一個戲的修改發展是很正常的,但要具備有改戲資格的人才能去改,剛學會的人是沒有資格的,還沒消化好,就憑主觀去改,是改不好的,也不會有好的發展。」他同時還指出,許多崑曲的舞台演出本早已是千錘百煉的,改起來就要特別慎重:「但很多戲的修改已到了飽和點了,當然飽和點也並不是絕對不能改,那要極其慎重,剛一學會馬上就改是很危險的。」

朱家溍還對當前崑劇演出的樂隊配置,很有意見:「伴奏的龐大樂隊,干擾了演員演唱,在念白中本應靜場念的,取其靜,才有意境,不能帶有音樂。現在很多種場合加入配器音樂的情況,非但不好,而且很壞。」對舞台美術製作,也頗有微詞,認為崑劇團的審美品味與情趣,似乎與崑曲的高雅境界有點距離:「過多的雕飾並不美,應注意色調中花和素的協調,明和暗的對比。淡和雅不是絕對的,《獅吼記》滿台人服裝全淡,如同穿孝,反倒不雅。要有濃有淡,濃淡調協,才出現美。舞台美工方面傳統戲滙報演出固然沒採用佈景,這是好的;但近年來,各個劇種都在天幕上掛一個大圖案,它比台上人物更突出,不是甚麼好辦法,各崑團都未能免俗地採用,值得深思。」
像朱家溍這樣內外兼修的崑曲大老,已成絕響,而將來也很難說是否後繼有人。我們將來很難再找到朱老先生這一代人,既有文化修養,精通詩詞歌賦,浸潤於琴棋書畫,把文化傳統內化於一身,又能登台獻藝,領會藝術表演的高雅風範。於今之計,對崑曲傳承的深刻認識,以及建立崑曲表演藝術的學術領域,對崑曲舞台實踐深入研究,提供具體客觀的材料與論證,已是刻不容緩。

要發展崑曲傳統,延續「非實物文化傳承」,我們需要更多研究表演傳承的學術著作,讓具體的證據與明晰的藝術論述,來說明崑曲傳承的源流脈絡,讓文化官員在操作「精品工程」的時候有所思考,讓改編崑曲的話劇導演有所敬畏與顧忌,而不至於捏造出「和尚打傘」式的崑曲或類崑曲。崑曲作為非實物文化傳承的研究,是極其重要的學術新領域,是理解中國文化審美結構的一把鑰匙。若能長足發展,就可以使後人在回顧中國文化傳統之時,不再只是胸臆之中充滿了遺憾的鄉愁,而能感到有所依托,找到得以安身立命的藝術傳統,重新出發,進行嶄新的探索。我們也希望中國高等教育的學術架構,特別是人文藝術學科,不要抱殘守缺,也不要盲目崇洋,以西方現代的學科架構馬首是瞻,亦步亦趨,應該思考中國文化的精神內涵,重新構築學術體系與學科架構。如此,至少也不會出現崑曲研究以文獻研究為主體的情況。
其實,崑曲傳承顯示它是雅俗共賞的,有文人雅士的陽春白雪,也有一般民眾的下里巴人,有追索幽微婉轉心境的情懷,也有看透世態炎涼的針砭,以及反映市井生活的深刻觀察。崑曲的學術研究也就涉及中國文化雅俗的兩個層面,以及雅俗互動的關係,可以揭示社會生活的肌理。讓我引用一句俗話,說明崑曲傳承及其學術研究的重大文化意義:我們要讓後代理解傳統,認識傳承,「就算沒吃過豬肉,至少也看過豬走路。」
【本文部份材料取自我為陳芳《崑曲的表演與傳承》一書所寫的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