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發生於湖南武陵雁回塔,塔在三百年前就不知毀於何人之手,塔基沒人見過,是以塔址隨人亂說,後來有博物之人想出了一個法子,觀看北地大雁南來,可有經過此地而回頭的?若有,依其地再建一座塔,像是射了箭才畫靶。可若不這樣兒,空頂著個雁回塔之名,豈不無稽?
雁回塔邊武陵關上,有個既老、又瞎、幾乎半聾的乞丐,這一天聽河口上人聲鼎沸,說有四品官要乘官舫來巡,河道得讓出來。午後時分,還真來了。舫窗前的官人,天青褂外帶補服、頂戴,當真是四品打扮,打大老遠就探頭出窗,盯著岸邊的老丐瞧看。一旦泊船,官人奔向這老丐,雙膝跪倒,道:「您不是孫長者嗎?多年前曾經收我為義子,助我回籍求取功名,今日選得此鄉,得為開府─沒料到義父淪落如此!」說著,放聲大哭起來。老丐心想:你認錯人了罷?又一想,何不裝瘋賣傻,看他如何伺候我;好日子得過且過,還嫌多麼?遂漫聲應道:「我年老糊塗,前事如夢,都記不得了呢!」
官人依舊虔敬地說:「雖然沾染風塵,面目猶存,兒子不會錯認的。」當下傳令,請「老封翁」沐浴更衣,櫛沐鬚髮,頤養了好幾天,皤皤一叟,精神矍爍。
這官人仍然屢屢表示:讓父親淪為乞丐,日夜不能安。或是:父親修飾整潔,衣履光鮮,隨兒赴任,以光門楣。此虛榮顯貴,亦禮之大者。接著,又公然跪泣:「市中知曉父親在關上行乞的,也不在少數;還望父親為兒遮掩,莫要顯揚這些年棄養之罪。是以往舖裡買金買帛之際,姑不論合意與否,儘可搖頭挑剔,切莫計較花銷。」這一下老丐又清楚了幾分:這兒子的孝順,倒有三五分是怕人譏責,刻意要做給人看的。於是兩轎兩僕,整日在外,父子皆服四品衣冠,招搖過市。
上銀樓買完金飾,知府把著店東的手道:「我還要同父親去至緞局,何不同行,順便兌銀入帳,也省得家父再跑一趟貴號。」店東當然沒甚麼好推辭的,跟著上了緞局,看他確是大手筆,緞局中一下單,備辦的綢緞倒像要結親。
一問才知這知府還真是個快要結親的光棍,所有的衣帛金飾,除了給封翁的見面禮之外,還要運往省垣去聯姻─他一開始沒有明說,其實是不肯擾民─怕這些金舖、緞局的商賈會為了討好而大送其禮,於是託言給父親備辦禮物,算一份孝思;底下人再拍馬屁,也不該替人盡孝,如此就保全了官人的清廉。
緞局之中最珍稀寶貴之物都展示了,一時琳瑯羅列,竟然都是入貢的上品。那老封翁祇一個勁兒地搖頭,問他是好是不好,也不大說得出所以然來。然而挑剔的是買家,多年經驗使緞局和金舖的店東看出來:這一對父子果然是為了一個「孝」字而準備花大錢了。然而老封翁之不滿意是實,這該怎麼辦?
知府於是道:「何不請我妹妹過過眼呢?舍妹現在舟中,也就是半里之遙,凡將所列之物送往河干,讓舟中人一寓目即可定奪。」
這一下好,不是有兩頂轎子嗎?布莊自招一僕,隨輿押貨至舟。一伕扛去,一伕繼之,舟中人卻是見一樁、喜一樁,居然都留下了,抬轎子的先回來稟報:「繡緞皆是上品,但不知應用哪一家銀號平色銀兩?請官人自去檢點。」這知府於是同緞局主道:「煩請侍父暫坐,我去兌銀,即刻便回。」說完一拱手,還是乘著原轎而去。到了船上,大串金鐲子先分了兩對給轎夫和緞局押僕,俱謝辛苦,道:「我船中兌銀尚須片刻,爾等先去吃飯,飯後再接我回飯莊了帳罷。」
至於這故事的結局,很簡單─假官船一溜煙地順流而逝,老丐又給遺棄了一次。他想告訴捉他進官衙的兩家店東說:他還真是第一次當上人家騙棍的父親,但是沒有人相信。
至於先前提到的雁回塔是怎麼回事呢?雁回塔跟這事兒一點兒關係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