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閑中著色 - 劉紹銘

劉紹銘:閑中著色 - 劉紹銘

陳平原在給北大學生講張岱(1597-1684)散文的「開場白」說,一次他就明清散文這題目發表演講後,自由發言時,大家爭先恐後提問的,就是這位曾「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的張宗子。陳教授在《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分別討論了李贄、陳繼儒、袁宏道、張岱、黃宗羲、顧炎武、全祖望、姚鼐和汪中九家著作。以近人口味言,張岱文章有奇氣,今人讀之較其公安前輩袁宏道所作更教人過目不忘。中郎為官時,寫信向朋友訴苦:「弟作令備極醜惡,不可名狀。大約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穀則倉老人,諭百姓則保山婆。一日之間,百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惡趣,令一身嘗盡矣。」

在陳教授的眼中,中郎寫的是「文人之文」。文人多酸氣,身在朝廷,心懷山中幽韻,如此一來,官做不好,人也多怨氣。其實,為官不易這種牢騷,「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早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發揮得淋漓盡致。為官者的本份是維護名教,但嵇康卻離經叛道,好「非湯武而薄周孔」。除此以外,他日常的生活習慣也會把百姓嚇跑,因為他經常頭面「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太悶癢,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身體幾乎癢得不可開交時才去沐浴;小便非忍到膀胱快爆炸了才走去解手。
嵇中散狂狷之氣,是魏晉名士的一種特徵。同樣是反制文章,中散大夫的話說得比袁宏道決絕多了。中郎雖然厭官場惡趣,雖然也曾辭官歸故里一段時期,但終身還是斷斷續續的跟朝廷搭上關係。難怪陳平原開玩笑的說:「絕大部份中國文人,都是一邊當著官,一邊嚷嚷,我要歸隱了,當官真沒意思。」論者有言中郎文字,病在「空疎」,這是因為錯把中郎作「學者」來看待。你拿林語堂作學者來評價,大概也會找出他「輕疎」的地方。想來這也是在「學問」層次上看「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書寫難以擺脫的罪名。
袁宏道為多才多藝的「瘋子」徐文長立傳,筆力千鈞:「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後人對徐渭身世和著作另眼相看,多賴中郎這篇〈徐文長傳〉。因為中郎為學做人「不拘格套」,才有眼光和胸襟賞識到其他卓然獨立的書畫家的才具。一早看到「天下第一淫書」《金瓶梅》「雲霞滿紙」文學價值的,正是中郎先生。
中郎以後的散文家今天越來越受重視的是張岱。陳平原說得好,「明文第一,非張岱莫屬。而且,如果在中國散文史上評選『十佳』,我估計他也能入選。」他特別提到文長千字以內、僅收一百二十三篇小品的《陶庵夢憶》,認為篇篇都是好文章,隨便翻開一頁,都是可圈可點。我國舊文學作品譯成英文在外國課堂作教本,一再有新譯本出現的,以詩詞和小說作品為多,戲曲和散文的例子比較少。戲曲還有「故事」可言,散文一無倚傍,靠的是文字功夫。譯成外文,還能剩下多少可堪回味的,說到底,一半靠原文的力道,一半靠譯者的功夫。卜立德(DavidE.Pollard)教授的《古今散文英譯集》(《TheChineseEssay》)從《陶庵夢憶》選譯了〈西湖七月半〉、〈王月生〉、〈柳敬亭說書〉和〈揚州瘦馬〉四篇。若以翻譯難度看,〈柳敬亭說書〉實不好惹,剛巧這也是張宗子描寫人物個性登峰造極的一篇代表作。
南京的柳敬亭,別號柳麻子,膚色黑黃,滿臉疤痕,行為懶散,長相奇醜。但他是極了不起的說書人。張岱曾聽麻子說景陽崗武松打虎白文,知其:
聲如巨鐘,說至筋節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內無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閑中著色,細微至此。
主人必屏息靜坐,傾耳聽之,彼方掉舌。稍見下人呫嗶耳語,聽者欠伸有倦色,輒不言,故不得強。

上面一段引文,見卜立德英譯如下:
Hisbellowisliketheboomofamightybell,andwhenhegetstosomehighpointintheactionhewillletloosesuchapealofthunderthatthebuildingwillshakeonitsfoundations.IrememberthatwhenWuSonggoesintotheinntogetadrinkandfindsnoonetheretoservehim,hesuddenlygavesucharoarastosetalltheemptyvesselshummingandvibrating.Tomakedullpatchescometolifelikethisistypicalofhispassionfordetail.
Whenhegoestoperforminsomeone'shouse,hewillnotloosenhistongueuntilhishostssitquietly,holdtheirbreath,andgivehimtheirundividedattention.Ifhespotstheservantswhispering,orifhislistenersyawnorshowanysignsoffatigue,hewillcometoanabrupthalt,andbeimpervioustopersuasiontocontinue.

卜立德鑽研中國歷代散文多年,寫得一手漂亮的英文,是中英譯壇有數之大家。「閑中著色」就是在不著眼的地方落墨。武松大吼一聲後又如何?但聞「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卜立德把「閑中著色」譯為"Tomakedullpatchescometolife"深得原文神韻。
張岱小品顏色鮮明,文字極有個性。他說柳敬亭說書「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同其婉孌,故其行情正等。」麻子貌不驚人,但是藝高膽壯。你聽我說書,若不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老子就不開口。跟柳麻子「同其婉孌」的王月生,本為「南京朱市妓,曲中羞與為伍」,但她色藝過人,「曲中上下三十年決無其比者。」月生矜貴寡言,寒淡如孤梅冷月,身份極高。城中富豪巨紳好不容易請得她來獻藝,「亦不能竟一席。」
月生羞與俗子交接,迫不得已對面同坐同起時,亦視若無睹。一次有王孫公子得與其「合巹」,「同寢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難得有一天月生嘴巴稍微張開,似有話要說,身邊閑客見狀,忙告公子曰:「月生開言矣!」公子即時趕到月生身邊伺候,只見她雙頰通紅,欲言又止。「公子力請再三,蹇澀出二字曰:『家去』。」
像柳麻子、王月生這種人物和形態,鮮明突出,譯成外文,讀者亦可消受。王月生跟公子同襟枕飲食半月,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卜立德譯為:"Onceayoungaristocratprocuredherservices,andtheysharedbedandboardfortwoweekswithouthimgettingawordoutofher."可以想像得到選修英譯中國文學的美國大孩子看了,一定會哇哇大叫的說:"Cool,realcool,man!"
《陶庵夢憶》所記的風土人物,多與作者身世有關。江湖經驗不足,寫不出王月生、柳麻子這種人物和〈揚州瘦馬〉這種題材來。卜立德在介紹張岱作品的小引上半開玩笑的說,寶玉如不出家,下半輩子說不定也可以成為像張宗子那樣的一個「破舊立新」(novel)、令人眼界大開的作家。張岱出於膏粱文繡之家,明亡前過的是榮華富貴的生活。他在〈自為墓志銘〉說:「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不過,貴公子生活雖然頹廢,卻也愛讀詩書,骨子裏還是個讀書人。他列出的著作有十五種。陳平原對在坊間仍流行的《四書遇》和《夜航船》作了短評,認為作為學者,「張岱在經學或史學方面的才華實在不明顯。」學者之文非張岱本色,文人之文卻是看家本領。平原老師終於在文人與學者兩域之間的接口找到張岱的位置。「純粹的文人『太輕』,專門的學者『太重』,張岱文章之所以『舉重若輕』,跟他的學問不大不小有關。」

張宗子在〈墓志銘〉中所列的十二個所「好」,作為社會文化或人類學的史料看,幾乎都可以獨立圈出來作專題研究。裏面所記的風土人情,不是靠想像出來的。如果他只識乖乖的閉門讀書,不會有清爽如金風玉露的《陶庵夢憶》傳世。但光靠閱世深、遇人廣,也成不了事。張岱早有神童之譽。陳平原說他六歲隨祖父張汝霖在西湖邊遊覽,遇陳眉公陳繼儒跨一角鹿作錢唐遊。眉公要看看這位童子能做對子的美譽是否名不虛傳,乃指著屏上的《李白騎鯨圖》出了上聯:「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小子應聲答道:「眉公跨鹿,錢唐縣裏打秋風。」
從文學發展史的眼光看,張岱的成就,固然是個人才具的表現,但其崇尚個人意氣、品味、癖好的風格,自有其傳統,或可看作魏晉遺風,絕非「橫空出世」而來。柳敬亭和王月生讀來就像從《世說新語》「簡傲」篇爬出來的人物。「晉文王(司馬昭)德盛功大,坐席嚴敬,擬於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飲自若。」這是《世說新語》所記阮步兵的一個面貌。如果《陶庵夢憶》也出現這樣一個又癖又癡的人物,毫不足怪。張岱自己就說過,「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正因他自己個性中有癖有疵有癡,才有感而發寫下〈祁止祥癖〉這篇名文。止祥在南都失守時遇土賊,刀劍加頸,性命可傾,但孌童阿寶是寶,不可失。張宗子因喟然曰:「止祥去妻子如脫屣耳,獨以孌童崽子為性命,其癖如此。」
陶庵有癖、他筆下的人物有癖、我們做讀者的若不是各自有癖也不會迷上他看似「脫落形骸」的文字。也許陳平原說對了,「在晚明文人眼中,有毛病,更可愛(學生笑)。因為,這才是真實的人生。你看晚明文人的文章,喜歡吹噓自己或朋友的毛病:有人口吃,有人麻子,有人貪財,有人好色,但只要一往情深,這就值得欣賞(學生笑)。」
「學生笑」:因為《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是陳教授在北大上課的現場錄音,後整理成書由三聯書店出版。這系列的書定名「三聯講壇」,特色之一是「秉持實錄精神,保留即興成份,力求原汁原味的現場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