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高陽別解文曲星 - 張大春

張大春:高陽別解文曲星 - 張大春

據說世面上談到文曲星的日者大多把這顆星當作是「考試進學成績秀異」的象徵。我對文曲星倒是有個不太尋常的看法。
這,得先從文曲星的記載說起。《水滸傳》裡說:「文曲星乃是南衙開封府主龍圖閣大學士包拯;武曲乃是征西夏國大元帥狄青。」可是在典籍上,「文曲」這個字眼最早見於《荀子.正論》:「今子宋子嚴然而好說,聚人徒、立師學、成文曲。然而說不免於以至治為至亂也,豈不過甚矣哉?」
清代的王念孫《讀書雜志.荀子六》就考證過:「文曲」的「曲」是個錯字,原文應該是個「典」字。也就是說:後世流傳的「文曲」兩字所指的應該就是書籍。這個解釋相當素樸,證諸荀子的上下文,也嚴絲合縫,足以自圓。

可是我認為「文曲」的「曲」字不是錯字,而是書冊的「冊」字的異體,指的就是書本。因為「典」是供在几子上的書本,其地位之崇隆可知。自古儒家聖賢自凡是用了「典」這個字,所指的都不是泛泛的書,而是懸諸四海可以為天下法的經籍。試問:荀子會用「文典」這樣的字眼來描述跟他在學術和教育事業上的死對頭「子宋子」嗎?想來不會;設若是「立文冊」就比較近乎荀子提及「子宋子」時的情態。
多年前我持這意見問起小說家高陽,高陽笑笑,說:「你就是文曲星,你說了算。」
我當然心中暗樂,耍了個皮,說:「在師父面前,我怎麼好意思這麼端呢?」
不道高陽還有第二拍,他隨即說:「『嚴(儼)然而好說』,滿嘴講不停,這不是你嗎?『聚人徒』,一說話就要大家都來聽,好不熱鬧,這不是你嗎?『立師學』,跑到大學裡東兼一堂課、西兼一堂課,這不是你嗎?『成文曲』──如果照你的解說,『曲』字解作『典』字,那就是出版成書了?不管寫些甚麼狗屁倒灶的東西,都想印成書給人看,這不是也你嗎?此外,『不免於以至治為至亂』──想你寫寫小說,不過是瞎三話四,卻教人信以為真,顛黑倒白,搞得天下大亂,這不是你嗎?還有還有,才寫了幾天小說,就以為自己當得起文曲星了,『豈不過甚矣哉?』這要說的不是你?那我還真不知道說的是誰呢!」
拿聖人之言修理我,看似歪批,可高陽所批的一點兒都沒錯!這麼些毛病我還真是一樁都不缺。雖然當場一噱而罷,不過那番玩笑對我的鞭策卻很紮實。老輩垂訓,不假詞色,諄諄之心,懇切深長。他提供了我一個關於發表和出版作品極為重要的覺悟:我們在今天這樣一個無論是傳播意見、刊布文章都極為方便的時代,無論是「聚人徒」、「立師學」、「成文曲(典)」並無多大艱難的時代,如何控制過於方便的「發表」,恐怕才是王道。
打從那一回起,我就時刻留心,所謂「文曲星」或許也可以是一種示儆的星辰,有甚麼話是不必說的,有甚麼文章是不必寫的,有甚麼意見是不必表達的,有甚麼書是不必印行的。不必有我,自然有人,而且世界不會少一分熱鬧,人間也不會少一分繁華。
經學家容或不會同意我對「文曲」即「文典」的解釋,這也不打緊,可居然為了這麼個字,我又寫了一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