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一個學生送給我一套四張的影碟,據說是內地影癡最寵愛的「小資」電影,不禁勾起我一段回憶。原來這套影碟是法國「新潮」大師伊力盧馬(EricRohmer)的作品,總名是《人間四季》(ContesdesQuatreSaisons),分別以春、夏、秋、冬四季講四個不同的愛情故事。我年前只看了春、夏兩個故事,卻忘了看秋、冬。昨夜一時興起,把這後兩隻看完,真是回味無窮。伊力盧馬去年以高齡仙逝,留給我等影癡廿多部珍貴的遺產,也是我個人所至愛,因為他的故事洋溢着「知識分子」味,表面上說的是法國小資產階階級各種普通人物的感情故事,但背後卻充滿了哲理。這種從人生悟到哲理的手法,目前已不多見,更和大多數香港人的倥傯搵錢的生活方式大相逕庭。伊力盧馬的粉絲恐怕還是少數,即便在國內,有此品味的「小資」也不多吧。
我第一次看伊力盧馬的電影約在四十年前,在美留學期間,在影院看的是一部名叫《ManuitchezMaud》(1969年,《幕德家的一夜》)的影片,是他的另一套連環作「六個道德故事」之中的一部。當時我的感覺是:這位名叫Maud的女人風情萬種,太迷人了,但這個男人竟然可以在她床頭侃侃而談,談了一夜而不及於亂,真是匪夷所思,然而也令得故事更引人,何況兩個人說的法文那麼動聽!
那晚我看得神魂蕩漾,甚至幻想自己就是那個男主角,坐在美婦人床邊,孰能不動心?但耳朵聽到的卻是一大串哲學理論──特別是帕斯卡(Pascal)的;又不覺被他的論點吸引住了。當時我初學思想史,仰慕知識分子,因此更認同此片中的男主角,覺得他是一個有道德修養的知識分子,又是一個天主教徒,所以即使受到Maud的誘惑亦堅持節操。然而全片自始至終沒有一句道德教條,好像也沒有討論太多宗教問題,避重就輕,但處處都是雋永的哲理,這就是伊力盧馬最吸引我的地方。他從不用重筆,影片的內涵卻是思想性的,表面上展現的是無形的法國布爾喬亞式的生活方式──飲酒、吃飯、旅行、聽音樂會,互相拜訪、閒談;人物總在不停地說話,說不完的話,包括不少廢話,然而仍令我看得津津有味。
如果片中沒有字幕,或是由英文配音,效果是否會大打折扣?好在當時在美國的大學城──譬如我學習和任教的麻省劍橋有所謂「藝術電影院」,常演歐洲片,影院中的觀眾大多是教授和學生。在那個學術環境,看歐洲電影很自然地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份。是時法國新潮熱已過,不少新潮派大師如杜魯福和高達的作品已成經典,往往捲土重來,在一家老電影院BrattleTheatre不時上映,伊力盧馬的作品亦然,記得我就是在這家影院中初看也重溫了他的不少作品。
「六個道德故事」除了《幕德家的一夜》外,我記憶猶新的尚有其他兩部:《LegenoudeClaire》(克萊爾的膝蓋,1971)和《ChloeintheAfternoon》(下午的克蘿依,1972)此二片是在另一個大學城普林斯頓看的,當時心情已有所改變,學術上的壓力加重,自己彷彿突然未老先衰,一下子進入中年,記得觀後的感覺是:怎麼這兩個法國女孩子這麼年輕?難怪已臻中年的男主人公見色心喜卻不能得寸進尺,連摸一下克萊爾裸露的膝蓋也不敢!
其實片中內容並非如此膚淺。看完全套六個故事後我恍然大悟,得到一個結論,並非甚麼嚴守節操那回事,而是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它是一連串偶然的際遇所構成的,在不同的時空中男女碰來碰去,鮮有佳偶天成的。說白了,就是中國人常說的緣份,它並非任何人的主觀意志可以操縱或轉移的。所謂「道德」也者,指的是在這種人際關係和男女感情糾葛之上的一股「天意」,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個宗教上的「喬太守」在「亂點鴛鴦譜」。我想片中的宗教意味和俗世生活成了一種吊詭:表面上的生活越庸俗,越會在不經意的行為中得悟「天機」。換言之,宗教不是心靈的歸宿,更不是救贖,而是一種無形的命運。你可以信其有,也可以不信,而信和不信就決定了你的選擇。我甚至認為,伊力盧馬表現的宗教感和英瑪褒曼異曲同工,但結論正相反,後者的北歐文化背景和存在主義哲學,令到作品太過悲觀,這位瑞典大師的風格太沉重了,他早期的三部曲,令我看得心情壓抑,甚至受不了。伊力盧馬才是我的開心果。他是一位「人間喜劇」的信徒。
昨晚一口氣看完《人間四季》秋、冬二集,本以為伊力盧馬已經不再談宗教了,只以俗世生活中的陰錯陽差作為故事結構的主題(如《秋天的故事》),不料到了「四季」的最後一部《冬天的故事》(1993),全片叙述的就是一個和宗教息息相關的個人選擇問題:片中的女主角在開始時經歷一段極美好的戀情後,卻在和情人分手時無意間把自己的地址寫錯了。情人去了美國,沒有留下地址,兩人從此失去聯絡。五年後,這位在美容院工作的女人(她的情人是一個廚師),又先後和兩個男人同居過,但她就是覺得不對勁。況且她已經和初戀的情人生下一女。她如何再作選擇?在這個俗世,茫茫人海,又如何能和她的初戀情人相逢?片終時伊力盧馬竟然讓二人在地鐵車上碰到了,這是一個奇蹟。但發生之前,女主角逐漸對靈魂問題感興趣,和她的另一個情人爭辯哲理,這個男人是個「書蟲」,伊力盧馬於是藉機又把最心慕的法國哲學家帕斯卡引出來了,還有柏拉圖,片子後半又加上一段莎翁名劇《冬天的故事》,點明主題。試問世界影壇還有哪位大師能夠把哲學經典帶入情節,而且說得這麼生動有趣?而且還是出自普通人之口,一點也不牽強。(也許活地阿倫繼其衣缽,但有時太過搞笑賣弄,不太自然。)
我觀後突然想到杜斯陀也夫斯基的短篇小說《一個夢幻者的四夜》(亦曾被兩位大師搬上銀幕),故事結尾時女主角也竟然在橋頭見到她夢寐以求的情人,然而杜翁筆下的「夢幻者」卻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他苦苦追求這位偶然邂逅的神秘女郎,最終還是一場空。我猜伊力盧馬一定讀過杜斯陀也夫斯基。
伊力盧馬的晚期影片中我最欣賞的一部是《女貴族與公爵》(L'AnglaiseetleDuc,2001),也是初在Brattle戲院看的。此片以法國大革命為背景,算是古裝片,但卻以不少幅繪畫作全片佈景,經過電腦科技處理,栩栩如真,全片也因此把「前景」和「後果」分劃得很清楚,我認為是導演故意採取的一種「離」手法,(另一部古裝片《PercevalleGallois》則用片場搭的實景,效果反而差得多),這種疏離卻使我特別投入。故事沒有狄更斯的《雙城記》的戲劇性,但依然感人至極。我事後思之不得其因,也可能是片中的多幅畫所呈現的古風,讓我有一個錯覺,以為這才是真正的歷史,它的真實性恰來自佈景畫面的「虛假」。伊力盧馬的魔術使得平面畫變得立體了,甚至有縱深,反而像是一部史詩。
以前看伊力盧馬的影片只聽其對話和看人物之間的動作,很少覺察到鏡頭,進而看此片時處處都是令我觸目驚心的鏡頭,對話反而顯得不重要了。
在我有幸見到一位來自香港的奇女子,她就是伊力盧馬的多年助手MaryStephens,我趁她來港的機會,托人介紹見面,相談甚歡,卻忘了問她這部影片的拍攝經過。只聽她說初識伊力盧馬時,她還是一個在巴黎留學的學生,選這位大師的課,原來伊力盧馬根本不談哲學和電影理論,只談製作經費和其他實際的工作。後來她成了這位大師實際工作上的得力助手,經常參與大師影片的剪接工作。《冬天的故事》片尾字幕中就有她的名字。
二○一一年六月十二日於九龍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