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Like1:一根斷指 盛世的代價

爆Like1:一根斷指 盛世的代價

在珠三角的工廠裏,據非官方統計數字,每年有約四萬根指頭和手掌被切斷。為了每個月千多二千元的工資,千千萬萬個民工還是排着隊把手掌往殘舊老化的大型機器裏送。「我要做一個『社會標本』,要畫上萬個斷指瓶子,擺滿一幅牆,寫下一段打工者的歷史。」《斷指》創作者劉卓泉如是說。

記者:周佳燕
攝影:小明、青BB

「731性質」的社會現場

畫在化學藥水瓶、量筒和標本瓶裏的,是一隻又一隻血淋淋的手指,有的已經僵硬了,變成慘綠色,有的微微屈曲,像在蠕動掙扎中,看得人心裏發毛。這些瓶中斷指,正是由珠三角的工廠日復日年復年發生的截肢意外裏「收集」得來的。「工廠裏切斷手指的意外每天都在發生,因為管理不到位,民工也欠缺訓練。我在09年開始畫斷指,那不是出於藝術衝動,也不是出於甚麼特殊靈感,『斷指』根本就是發生在身邊的事。05年我曾和另一位藝術家一起考察過廣東一帶的城鎮,看見許多打工者如同奴隸般為老闆工作,而且居住條件非常差。例如為免工人偷竊,每天晚上都要將工人反鎖在宿舍。」劉卓泉的說話在冷靜中透出憤怒。
為甚麼要把斷指畫在化學瓶子中?看上去就像在收集斷指的標本。「我是用瓶子在做『社會標本』,它是這個時代最真實的噩夢。用實驗室的容器或者化學瓶子,我是想讓作品更像一個『731性質』的社會現場。」日軍731部隊,在侵華時期曾以中國人做殘酷的活體實驗,例如活體解剖、凍傷和燙傷的實驗,以至人能忍受飢餓的極限實驗等,可謂滅絕人性;但以上的折磨,與今天民工面對的困境,竟有難以置信的相似處。自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以來,新中國也在做經濟的大實驗,工人一直是實驗品,在實驗生產力即工時長度的極限,實驗工人對惡劣生活忍受力的底線等。「深圳就是改革開放的樣辦,若實驗成功,全國就會按着這個來做。後來深圳很成功,物質上跟香港差別不大。結果中國所有人的價值觀,只剩一個『錢』字。」
《斷指》曾在北京和香港展出,他說兩地的參觀者對作品都相當好奇,有人誤會那些是真的斷指,當知道背後的故事,反應都很震驚。「即使人在北京,也多數不知道珠三角工廠的慘況,因為斷指等工業意外的事報紙很少有報道。對工廠甚至工人來說,都看得很輕,因為每天都在發生。」

■第一瓶是在做汽車零部件時丟的手指,第二瓶是壓鞋模時丟的手指,第三瓶是壓餅罐時丟的手指……一瓶又一瓶的手指,成就了我們「中國製造」的平價產品。

■劉卓泉按自己手掌的模樣,畫了這隻斷了手指的手掌。

■層出不窮的有毒食物成為藝術家的題材,實在是中國的悲哀。

我斷這隻手,要影響三代人的命運!

今年35歲的譚德君來自重慶,他人健碩又熱情,假如沒看見他右手中間三隻手指都丟了,變成一團粉紅色嫩肉,真叫人不能相信他去年才遇上斷掌的厄運。「我做的是汽車零部件廠,在生產線上,我用右手把金屬片放進去,模具下來,把金屬片壓成杯子的形狀,左手再把半製成品拿出來。那天我如常工作,剛把金屬片從右邊推進去,機器失靈了,模具突然壓下來,我縮不了手,三根手指和小半截手掌咻的一聲就切斷,手背和手心的皮都捲掉了一截。當時手掌都痛得麻痹了,腦袋一片空白,有相熟工友幫我撿回那幾根手指,但骨頭都已碎掉,肉都爛開了。帶到醫院時,我求醫生一定要幫我接上去,但醫生說太爛了沒得接,我只得信他。後來有老鄉說,要是到另一間更好的醫院,其實是有機會接回去的,唉,當時我腦裏一片空白。老婆下班後趕來醫院,看見我的手時臉色全變,沒說甚麼,只一直哭。」
原來在受傷以前,他看見老鄉和工友接續遇上意外,早已擔心危險,而有辭工自己搞小生意的打算,「但是錢不太足夠,打算做到去年底,好儲夠第一筆錢。可是有些事你越怕,就越會發生在你身上。」現在他有了一筆意外的錢,又猶豫起來,「現在我甚麼都沒有了,我老媽說得對,要是虧了這筆錢,以後可就叫天不應叫地不聞了。」說到老媽就說到難過處,原本父母快要退休,就指望他養,而他五歲的兒子日漸長大,開銷也日漸大起來,「我斷這隻手,要影響三代人的命運啊!」

譚德君
汽車零部件廠受傷工人

一邊講和諧,一邊剝削工人

在大陸因工傷殘,需要鑑定受傷級別來釐定賠償金額,由最嚴重的一級至最輕微的第十級,若鑑定是一至五級,工廠往後就要支付傷殘津貼。現在右手只剩下拇指和小指、只能把物件握在掌心的德君,被鑑定為第六級,他不服,反覆再申請鑑定,結果也一樣,「鑑定標準在06年改過一次,往後標準都降低了,我這傷殘從前就屬於五級的。不過我還算『幸運』,公司有買保險,一筆過賠了我13萬。有個同鄉小伙子,才20歲,左右手都壓壞了,共丟了8個手指,才算第四級傷殘,但那工廠沒買保險,沒註冊,拖到現在還沒賠償,每月只發他一點點工資,但他還怎能找到工作?現在政府講和諧是不是?時代進步了是不是?為甚麼賠償標準會降下來呢?不可能經濟一路發展,卻把工人看得越來越低!」深圳一直不讓外來工人入籍,很多福利都沒資格享受,叫他很沮喪,「你眼前這社區,從前都是荒地,是我們這些外來工搞建設,也是我們外來工進工廠打工,為深圳創稅收。吸納了那麼多外來人打工,不是該給我們較好的福利待遇,來對全國做個良好模範嗎?外來工卻只得到工傷。去年底有新聞,是個傷殘人打傷社保人員,就因為傷殘評級被壓得很低,賠償太少。我們農村出來的人一般都挺善良,都是被逼得沒辦法,才走去打人。我們把青春都放在這裏,人生有多少個20歲和30歲?最終殘廢了,還受盡歧視。近幾年我對這裏都心淡了。」

■由於受傷的是右手,受傷初期就連拿筷子、洗澡等都做不來,即使現在能用左手拿筷子,能做簡單家務,「心裏一直沒有平靜過」。

■斷指位置新長出來的肉仍然粉嫩,畢竟是去年才造成的傷。

就算給我100萬,我也只想要回小指!

來自湖南的全玉蓮因為在五金廠為公司趕工,機器壓下來把左手掌壓碎,最後只保得住拇指和小指。雖然見過別人出意外,最終割掉她手掌的機器已割過兩個人的,但她認為自己是做了十多年的熟手技工,截肢意外是輪不到自己的,「只是那段日子工廠在趕工,人太忙亂,有時從早上7時做到晚上10時,吃飯時間都很短,而且那機器有點故障,結果才會出事。」全大姐的手一共做了四次手術,因為骨頭碎得太厲害,第二次手術她一輩子也會記得,「我想保住小指,但醫生說要從前臂內割皮補上去才行。但手術不能下麻醉藥,因為一下藥皮就死掉了,醫生說太痛,勸我割掉小指,(工傷)評級可能更高一點。但我說就算給我100萬我也只想要回我的小指,你看,現在我可以這樣撿東西(示範拿起手機),之後還想湊孫!但那場手術,我痛得被八個醫生架着,還是從手術台跳了下來!那可不是一刀的事啊,還要逐層皮的割,小心挑開血管和神經。那場手術做了四個小時!是我自己堅強,才保得住這手指。」
花了三個月時間在醫院後,另一場仗卻在等她,因為公司只為她買了賠償額很小的保險,又不願按規定賠償十萬零四千元,勞動辦從中做調解,工廠那邊撒賴說大不了結業也不肯賠。最後竟反過來告全大姐私自亂動機器令公司有損失,要她賠17萬元。「我真很不想打官司,最終卻打了兩場。我覺得太不公平了,到政府處告,但進不了去,保安只叫我約時間再找誰找誰,就是進不了去。不是說大門為工人而開的嗎?我很生氣!」後來在勞動辦和紅十字會的協助下,請了律師,並打贏了兩場官司,折騰了大半年,總算得到九萬多元的賠償。

全玉蓮
五金廠受傷工人

■歷盡千刀萬剮,才能得到這一小片保住小指的皮膚。

■她原本不讓我們拍照,「我怕老家的媽或親戚看到我這副模樣,我媽老了,受不了這樣的刺激。」後來了解是香港報紙才不堅持。

■前臂內側的疤痕長達3吋,不下麻醉藥的手術,不是挑戰人類極限的活體解剖是甚麼?

她們在這裏沒有家人,只有工作

當深圳工人難捱,當深圳女工更難捱。就像全大姐,她十多年前離婚後為了找生計,就毅然從湖南跑來深圳打工,一直努力打工寄錢回家給娘家照顧她的孩子。每個女工背後都有一段辛酸史,劉卓泉說:「女性佔深圳人口比例的七成,出來打工為的只有錢,所以特別怕失去工作。即使在這裏找到結婚對象,離婚率還是非常高,可能因為生活壓力太大了。很多女工單親帶着孩子打工,壓力只有再加大。新聞上報過有女工連續工作上百小時才下班,然後死在工廠門口。在這裏要買房子是不可能的,但租房子仍要花掉很大筆錢,她們在這裏沒有家人關係,只有工作關係,人人都感覺漂泊、焦慮、沒有保障。」
一次劉卓泉到深圳拍關於一個老軍官的紀錄片,而跑到一個墓地,意外發現一個跟自己同樣來自湖北的年輕女孩的墓碑。「你在他鄉的墓園看到葬着一群老鄉,你會想,這裏有沒有與我認識甚至與我有關聯的人?她們為甚麼會死在深圳而不是在故鄉?」繼續看下去,他看見更多來自全國各地女孩的墓,四川、湖南、江西等,那些照片上的女生都是漂亮的愉快臉孔,與一般遺像照很不一樣,令人聯想到她們都是「非正常地死亡」,一個墳墓,就標誌着一份青春的中斷。這後來就成為了作品《葬在深圳的姑娘》,「女孩們多在九十年代死亡,多數是外來工,也有白領,光挑出來做展覽的年輕女性死者照片就有三百多張。」他用鐵板搭成工地的圍板,在上面掛上霓虹燈,象徵深圳在大力發展和五光十色的物質生活,然後把女孩的墓碑一張一張排在鐵板上展覽。在深圳展出時,據說有女生當場就痛哭起來。是感傷,是同情,或許更因為害怕同樣命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一個個青春少女切切實實地「葬送」了在深圳。

■首先吸引劉卓泉注意的是這女孩的墓:「我也是來自湖北仙桃!這女孩會是我認識的嗎?」

誰都不可以隨便奴役你

未來,劉卓泉計劃用兩年時間做一個更大型的作品,向世人展示珠三角工廠區繁榮背後的悲哀。「我會從工廠採訪入手,到深圳、東莞、順德等地,訪問農民工的生活狀況。另外我將要追查那些深圳姑娘的死因,太多人問過我了,我不能發掘了這件事出來,仍讓她們的死隨着墳墓湮沒。我還要為斷指工人拍紀錄片,了解他們的苦難和故事。」他希望通過藝術的方式去關心社會,通過作品讓低下層知道有人在關懷他們,更希望作品能對社會產生啟蒙作用,「人需要知道該如何看待自己。一個好的社會,該讓人民對自我有認識。只有知道這些,人們對自由有價值判斷,就不會別人說甚麼就信甚麼,更會了解到,每個人都不可以隨便奴役你。」

■在ArtHK11的展覽,參觀者對《斷指》的興趣最大。

■在瓶子的內壁作畫,是傳統鼻煙壺畫藝的延伸。

■《藥箱》這作品的意念,是源自劉卓泉小時候在農村看赤腳醫生的記憶。

■《奶瓶與異形》已被悉尼的「白兔美術館」買下作收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