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瓷器與歷史的吊詭 - 鄭培凱

鄭培凱:瓷器與歷史的吊詭 - 鄭培凱

研究歷史,時常遭遇的一個情況是文獻不足,能掌握的只是些「斷爛朝報」,無法拼湊出完整的歷史圖像。古人通過文字描述,記載人物事件,探討社會經濟與文化發展的情況,難免要摻雜個人主觀的認識觀點與角度,造成歷史材料的片面性。我們能做的,只是盡可能搜集一切材料,通過比對分析,重新構築歷史圖像,提供相對客觀的人類歷史經驗。人們是不可能完全理解自己的生活經歷,更不可能知道自己生活時代中的點點滴滴,究竟有甚麼會對後代產生長期的巨大影響,有甚麼當時的「自珍」會變成後世不屑一顧的「敝帚」,而做出清楚睿智的選擇,詳細記錄人類歷史的重要材料。

這種歷史材料欠缺所造成的歷史理解缺憾,也使得一些原本是研究文學理論的後現代理論家(如HaydenWhite)提出質疑,認為歷史與文學差別不大,都是通過想像與虛構,對人類經驗的文字敘述。其差別只在敘述的動機與角度不同,本質上是一類的貨色。假如歷史家硬要強調歷史與文學不同,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自欺欺人。對於這種極端性的理論,我不敢苟同,因為任何認識論一走極端,就無可理喻,就像是說:人類與狗類也沒有甚麼差別,都是脊椎動物,都一樣要吃喝拉撒睡,都一樣有生老病死。所以,人就是狗,狗就是人,後現代理論家的母親就是母狗,等等。但是,後現代理論家的確提醒我們注意,歷史資料、歷史寫作、歷史事實、歷史理解、歷史意義之間,有着很大的斷裂與縫隙,有着相當吊詭的關係,不可能直接畫上等號。
比如說,瓷器的發明與使用,絕對是中華文明對人類的偉大貢獻,也是物質文明擴散在全球歷史發展的無比大事,比帝王將相的家世與家史要重要得多。但是,我們有連篇累牘的帝王將相歷史資料,甚至知道每一個開國皇帝是不是跟他父親吵過架,是不是用木桶打了井水洗澡,卻不知道瓷器最初是何人(who)發明的,是在何時(when)發明的,在何地(where)發明的,是如何(how)發明的。我們學歷史,到底在學些甚麼(這可算是個what)?
我們還時常誇耀中國的四大發明,指南針、火藥、紙、印刷術,如何對人類做出偉大貢獻。其實,仔細想想,指南針與火藥為人類帶來甚麼好處?為中國及世界的人們貢獻了甚麼?早期大力推崇中國三大發明(指南針、火藥、印刷術)的培根(FrancisBacon,1561-1626),顯然是從西方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這些「新生事物」,是對西歐崛起與拓展帶來了莫大的好處,對歐洲殖民全球提供了最「給力」的工具。中國人是甚麼時候開始誇耀「四大發明」的?我沒有進行過研究,推想總是清末民初接觸了培根的說法之後,聽到洋人誇讚就飄飄然,大講特講,膾炙人口,以至於婦孺皆知,編入教科書不說,還不斷向外國人宣傳中國科技文明古已有之,為人類科學發展提供了基礎。提供了甚麼基礎?戰爭科技發達的基礎?帝國主義侵略殖民的基礎?我們為甚麼不誇耀中國人發明了瓷器,給人類的日常生活提供了清潔衞生、實用便利的工具,改善了人類生活的品質?難道這不是中國的一大發明?仔細想想,這一大發明,是不涉及戰爭硝煙與屠殺流血的,是不涉及攻城略地與奴役殖民的。當我們探討歷史理解,探討歷史意義,難道不應該重新審視瓷器的重要,不應該把瓷器放在指南針與火藥之上嗎?我們難道希望人類後代的歷史認識,重戰爭輕和平,鼓勵殺人放火、掠奪資源,反對改善民生、重視民瘼嗎?或許我在此強調對比,有人會覺得我在顛覆「四大發明」的歷史地位,不能謹守歷史的客觀性,做出過度誇張的陳述。不過,我相信大多數人能夠理解我的意思,不會反對我提出瓷器的重要性,及其引發的歷史意義的吊詭性質。

近十年來,我一直帶着幾位青年學者研究陶瓷,進行「陶瓷下西洋」計劃,研究中國歷代瓷器外銷的情況,想摸清楚外銷瓷器的規模、類型、產地、在國內的運銷路線、合法與走私出海的港口、海上運銷的路線、停泊的中轉站、最後的目的地、以及當地使用瓷器的方式。促使我研究這個項目的動機,跟上述的歷史意義思考有關。首先,就是文獻資料缺乏,過去的文字記錄零零星星,歷史記載很少,也完全不重視,不知道瓷器的發明、運銷、使用的全球化歷程,有甚麼歷史意義。其次,當然是因為考古材料的出現,可補文獻資料的不足,讓我有足夠的實物資料,重新審視瓷器作為物資文明載體的意義。全中國大量瓷窯的發掘,世界各地水下沉船考古的發現,使得瓷器作為歷史文物以及歷史研究的基本材料,成批成批的浮現在我們歷史認知的模糊領域。
許多人收藏瓷器,是當古董珍品來把玩的,我卻喜愛撫摸散佈在世界各地,從瓷窯或海底發掘的殘破瓷片,從中看到比較完整的歷史畫面,看到從中國隨着海洋的波濤,擴散到世界各地,人們是如何帶着歡欣的笑容,使用中華文化的偉大發明,改善了他們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