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蒼梧:舊箋 六十年代書簡詳註 - 古蒼梧

古蒼梧:舊箋 六十年代書簡詳註 - 古蒼梧

第一封信①
黃子:
很奇怪會有人送書給我。我自己常是這般關心又漠不關心的,以為別人也是一樣。(我也不明白自己怎會來得這麼冷)在此要謝你。我想你會是一個很率、很朗的朋友。朋友。這個名詞很可愛,也很可貴。但正如對其他事物一樣,我總不能確定。我希望不再寫這類賣弄感傷的句子。女孩子就是這般喋喋不休。
你託文博送來的書②我已開始讀了,讀得很舒服。可以優哉游哉的看,不高攀甚麼「主義」,但看了又教人不能不回味思考,好像早就知道我多年的困惑……希望別人了解自己,這算是自私嗎?我可以當你送書的目的是自私的,但卻甘心情願通宵達旦地一本本去讀,像急於追尋甚麼答案。(我幾乎把為考試而讀的書都忘了!)想來可能因為我本不願意只做一個旁觀者。碰過一鼻子灰,從此就不敢涉足別人的天地,只在外面張望,這也太窩囊了。你說得對,大家③雖已玩得很熟,卻不見得彼此了解,那我們就談談吧。

大浪灣之夜④翌日,和文博同車回市區,他說朋友之中,跟你在一起時覺得最舒服,最沒有壓力。我相信那是由衷之言。⑤他並非故意在我面前說你的好話。一起玩的這夥人裏面,你似乎最不會驕傲,說話、待人,永遠那樣心平氣和。和你攀談有點像讀沈從文的作品:坐着一隻小船沿江而下,看到水中的游魚和石子。
你也喜歡沈從文嗎?他的東西我其實只看過《邊城》,是看了林黛的《翠翠》才請綠袖子到港大馮平山圖書館找來讀的。不想看了《邊城》便迷上了沈從文,反而不喜歡那套電影了。電影是一種努力仿真的藝術,條件不夠時卻越顯其假:電影中的翠翠不是翠翠,無論怎樣裝扮,她還是女明星林黛。⑥我生長於這個現代化的城市,讀《邊城》竟引起一股濃濃的鄉愁,沈從文筆下的事物,恍惚前生所見……謝謝你送來他的《湘行散記》。他的書可不易找,⑦據說他五十年代已打為右派,改行研究文物,⑧現在這種情況,會不會給再鬥一次?唉,說到這些事,你就會明白我為甚麼總是「旁觀」。
文博在聯合,你在新亞;他弄文學,你畫畫。你們那麼老友,想是一起辦雜誌的緣故吧?⑨但維聖⑩是新亞的,也跟你們一起啊,反不如你與文博親密。對不起,不知不覺暴露了女人本色:八卦!(我的天,我竟老成一個「女人」了!)趕快換話題:你是畫畫的,喜歡齊白石嗎?港台有些同行因為他出身農民,有點瞧不起他,更有人由於中共捧他而大加貶伐。我卻覺得他很大器。信箋上就是他的畫:一棵大白菜,兩朵小蘑菇,筆法簡單而生氣盎然,沒下過地是畫不出來的。我這個城市人怎會總喜歡鄉下的東西,難道前世是個村姑?還是由於住在牛奶公司的牛棚旁邊,多聽了牛嚼草的聲音?
越寫越多也越亂,願你看出個所以然來。再談吧!
海媞67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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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①這是海媞寫給黃子的第一封信,是她對黃子給她的第一封信的回覆。黃子的信是夾在他送給海媞的書中讓我轉給海媞的。黃子本名黃子明,性格隨和卻氣宇清奇,像是世外來人。那時大家愛讀法國作家聖埃素貝里(A.deSaint-Exupery)的《小王子》LePetitPrince,廣東話「王子」字與「黃子」字同音,黃子明的氣質有點像書裏的主人翁,不曉得是誰最先把他名字中的「明」字去掉,此後朋友們都叫他「黃子」(同時聯想起「王子」),沒有人再叫他「黃子明」了。那時,香港的第二家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方建立不到四年,由政府把崇基、新亞、聯合三家私立大專院校組合而成。港英政府在冷戰高峰期建立這樣一所以中文為授課語言的大學,實在耐人尋味。當時的講法是為中文中學畢業生提供一個正規的進修機會。但事實上,中大成立之初,考進去的多來自英文中學,因為他們有英語水準的優勢,而入學試必須英語及格。故這種說法使人懷疑。現在看來,應該與美國的亞洲政策有關。只要分析一下中大三間學院原來辦學經費的背景,就可以明白。再回顧一下中大早期的師資和學制,情況就更清楚。我們當年只為有多一個進修機會而高興,一點也不為意這些政治問題。這所新大學還沒有歸一的校舍,學生給分配在位居新界的崇基、九龍的新亞和港島的聯合上課。我們三人,黃子在新亞藝術系,海媞在聯合社會系而我則在中文系。我是在鬧笑話的糊塗中認識海媞(見上周日蘋果樹下),卻因辦雜誌而與黃子相熟,為相隔一海的人送書兼遞簡的任務很自然落到我身上。
②黃子託我轉給海媞的書有好幾本,我只記得其中有卞之琳譯的紀德小說《窄門》和海媞信中提及的《湘行散記》。
③「大家」指當時一起玩的朋友,其中有我們的同學,也有文藝界的作家、畫家、編輯等,同輩前輩都有。後來我們參加了《中國學生周報》、《大學生活》、《盤古》和創建學院的活動,「大家」也擴大了一些。

④「大浪灣之夜」指這封信書寫日期之前兩個月某周末的晚上,「大家」在石澳大浪灣海灘開野火燒烤會。這是我們那段日子中最值得懷念的一夜,許多年之後依然印象鮮明。這一夜由該日黃昏開始,一直延伸到第二天黎明,還有人留連到下午才離去。是非常散漫,沒有組織,來去自如的聚會。炭火在天黑後就燒起來,大家圍着火堆邊烤食物邊吃邊聊天。火堆是聚集點,朋友可隨來隨走,走了也可再回來。有人三五成群地到旁邊小村子的小酒吧喝酒,也有人到小攤子吃粥吃麪。有人不到午夜就離開了;有人帶了營幕來,準備紮營過夜,聊個通宵達旦;翌日早上留下來的人竟還有八九個,部份人下午還趕去看正在利舞台放映的波蘭電影《太陽神殿》。燒烤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就開始唱歌。因為很稔熟,每個人都開口唱,也不在乎荒腔走板,想起甚麼就唱甚麼。我記得有:披頭四的《Yesterday》、《NowhereMan》、《EleanorRigby》,周璇的《天涯歌女》、《永遠的微笑》,白光的《我是浮萍一片》、《等着你回來》,黃自的《天倫歌》、《玫瑰三願》,劉雪庵的《長城謠》、《飄零的落花》;甚至有人帶唱那時大陸全國熱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得人人精神一振。但就在片刻興奮過後,歌聲竟疲了下來,再唱了兩三支就無以為繼了。火暗了,空氣也冷起來,陣陣海風吹得人清醒。有人在火堆上加了炭和乾樹枝,一會兒火又亮了。大家開始談大陸正鬧得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
⑤那天我和海媞都沒有跟他們去看《太陽神殿》,一道坐另一路巴士回市區。海媞跟黃子不太熟,想了解一下我對黃子弟看法也是很自然的,因為她知道我們倆過從甚密,很多活動都會像她跟綠袖子一樣:成對出現。信中所述我對黃子的印象相當準確,也是我的由衷之言,正好說明我們何以常在一起。當時一點也沒有想到海媞問起黃子,有甚麼其他用心。
⑥林黛是香港五十年代紅極一時的電影明星,《翠翠》是她的處女作,由四十年代在上海成名的男明星嚴俊導演。林黛本是往來於國共之間的政界名人程思遠之女,在最當紅的時候嫁給前雲南軍閥龍雲一位公子,婚姻以林黛仰藥自殺告終。
⑦沈從文的創作在五十年代之後到文革之前在內地和台灣都沒有再出版,香港五、六十年代卻有人翻印過。我也收集過十來二十種,有時在舊書店偶會發現「文化生活」系列的原版,其中有沈氏用兒子虎雛的線條畫做封面的,最為可愛。《湘行散記》也屬這個系列,裏面有沈氏自己畫的插圖。黃子送給海媞的那本是我跟他一道在旺角奶路臣街一家舊書店買的。本來是我先發現的,因為黃子喜歡裏面的畫,我就讓他買了。九龍的奶路臣街、香港的荷李活道那時是舊書店最多的地方。

⑧可參考八十年代出版的《八方》文藝叢刊第十一輯汪曾祺〈沈從文轉業之謎〉一文。
⑨海媞猜對了一半:我跟黃子老友是由於一起辦雜誌接觸較多,志同道合。另一半她也許也猜到:我的確很喜歡黃子。只是她不想說破,借我告訴她的話來表達。我現在卻覺得她是想借我的話來暗示自己對黃子的好感。但我喜歡黃子還有更複雜的原因,這些原因我當年也弄不太清楚。可能就是心理學上很普遍的說法:人們在感情上的缺陷所產生的情意結。我只有姊妹,沒有兄弟,從小就渴望有個弟弟一起玩男孩子喜歡的東西。黃子來自越南一個華僑家庭,父親做西藥生意,一直很想他六個兒子中有一個能當醫生。兒子一個接一個地讓他失望,黃子是老么,是他唯一可期待的了。越戰打了十幾年,西藥生意一枝獨秀。黃家在南越西貢(越南統一後稱胡志明市),儘管戰火紛飛,黃父還是捨不得離開。但黃老先生並非沒有打算。他讓黃子的兄弟姊妹通過留學移居美國、法國、台灣和香港。最初他並沒有考慮香港,因為離大陸太近,怕共產黨隨時過來;黃母卻認為香港廣東同鄉多,親戚也有幾位,同聲同氣,較易適應,也有所照應,共產黨為戰略需要,一時也未必過來。於是便安排黃子來香港讀大學,為他報讀醫科,以期將來越南局勢有甚麼變化,有個醫生兒子也可以依靠。人算不如天算:黃子考不上港大醫科。1963年中大剛好成立,黃子倒考上了中大。但中大那時還沒有醫科,黃父沒有法子,雖然不甘心,也只好讓兒子進他自己喜歡的藝術系。我最初認識黃子是因為到新亞選修法文,黃子來自越南,從小學法文,我常常向他請教。以他的法文水準其實不必跟我們一起修課,他修這門外語完全是為了不必費力而得到學分。上課時我常常見他拿《小王子》來讀。他說他很喜歡這本書,說自己一個人從越南來到香港,有點像小王子從自己的星球來到了地球那樣:降落在一片大沙漠上,感到孤單與恐懼。我後來找到台灣中譯的《小王子》來看,竟覺得自己像書中的飛機師那樣,對黃子產生無限憐惜。尤其是想起他拿着結他,邊彈邊唱《EleanorRigby》的樣子:每唱到Allthelonelypeople,wheredotheyallcomefrom?深沉澄明的雙目,總泛起一種恍惚來自蒼穹的寂寥……
辦雜誌指辦《盤古》。那時,港台知識界很喜歡看的《文星雜誌》(李敖主編)被封,本港一群中青年知識份子覺得應該起來接力,繼續《文星》對現當代中國文化思想問題的討論,因而創辦了一本業餘的同仁刊物《盤古》。創辦人中起領導作用的是當時《中國學生周報》社長林悅恆、《明報月刊》總編胡菊人、「今日世界叢書」主編戴天和藝術家文樓等,但編務的主力卻是當時還在大學中的學生或初涉文壇的文藝青年。有一二十人,黃維波、岑嘉駟(岑逸飛)、古兆申(古蒼梧)等比較活躍,某一個時期曾負責編務。其餘多是來來去去的游離份子,我和黃子屬於這個部份,但早期我們的參與較多。

⑩其實我跟維聖也很老友,只是在感情上不一樣。維聖的性格有點狂、有點傲,是當年新亞哲學系唯一頭腦清醒的學生(我有一偏見:認為頭腦不清、思想混亂的人才會去讀哲學系)。但跟他一起總或多或少感到壓力。那時港台哲學界流行語意學和邏輯實證論。跟維聖交談他會首先挑你的用語來問:你這個詞怎麼定義?連普通聊天也會這樣。我並不介意他這樣,覺得很好玩,但有時也嫌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