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齊白石的《群龍入海圖》在深圳拍出1.2億元的天價,轟動一時。據說,業內人士和白石後人懷疑可能是贗品。主辦方稱:此畫有徐伯郊的收藏記錄和印鑑。以徐伯郊在鑑賞界的地位而論,他的收藏絕不會走眼。徐伯郊何許人也?由此勾起我對故人的一段回憶。
徐伯郊(1913-2002)是文物鑑定名家徐森玉之子,家學淵源,知識淵博,書畫鑑賞的造詣很高。他長期旅居香港,任職銀行界,又是一位大收藏家。年輕時的徐伯郊西裝革履,風流儒雅,出手闊綽,交遊甚廣,尤其和張大千惺惺相惜,情趣相投,結為莫逆之交。
中共建政之初,一批國寶級的文物流入香港,待價而沽。不少外國機構、收藏家和文物販子攜帶鉅款,聚集香港,覬覦着這批國寶。眼看這批珍貴文物有可能流失國外。周恩來總理下令撥出專款,搶救國寶。1951年春,文化部成立了一個「香港秘密收購小組」。在國家文物局長、著名學者鄭振鐸推薦下,徐伯郊擔任小組負責人,獨挑大樑。另有沈鏞和溫康蘭兩人從旁協助,負責付款等事。
徐伯郊搶救回來的第一批國寶是「二希帖」,即乾隆皇帝所藏「三希帖」中的王珣《伯遠帖》和王獻之《中秋帖》。辛亥革命後,「二希帖」流出宮外,被郭昭俊帶到香港,抵押給某英國銀行。在此稀世之寶將被銀行拍賣前,徐伯郊得知消息,一面將郭氏穩住,一面利用在銀行界的人脈,疏通那家英國銀行,答應由他償還郭氏貸款。最後以35萬元港幣將「二希帖」購回,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徐伯郊立的第二功是促成潘氏寶禮堂珍藏古籍善本的回歸。其中有宋元版本111部共計1,088冊,許多是海內孤本。抗戰時,潘家深恐藏書落入日寇魔爪,遂藏入香港滙豐銀行的保險庫中。1951年5月,潘世茲表示願把寶禮堂藏書全部獻給國家。鄭振鐸當即委託徐伯郊在香港全權處理。從銀行取回這些國寶談何容易,徐伯郊想方設法,奔波聯絡,直到次年9月,才與潘世茲一起將藏書從滙豐銀行全部取出,然後又親自護送到上海。張大千大風堂的鎮山之寶也是靠徐伯郊重回祖國懷抱的。1945年,張大千以500兩黃金的鉅款,收得五代巨作名跡《韓熙載夜宴圖》,又用黃金1,000多兩收得南唐大畫家董源的《江堤晚景圖》和《瀟湘圖》,以及清宮舊藏的黃庭堅《張大同手卷》等。朝鮮戰爭爆發後,張大千欲離開香港,率家移民到南美去。因手頭拮据,他打算把這批國寶級的文物賣掉。徐伯郊聞訊立即前去說服張大千完璧歸趙。張大千毅然決定把《韓熙載夜宴圖》和《瀟湘圖》這兩幅珍寶連同其他十幾件文物,一共折價兩萬美元,幾乎是「半送半賣」給了北京故宮。徐伯郊幾年間為收購國寶辛苦奔波,沒用國家一分錢。鄭振鐸曾寫信表示要按月補送薪金,但徐伯郊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不過是在盡一個書生的報國本分而已。這都是我應做之事,哪還能要國家的錢呢!」而婉拒。然而,這樣一位搶救國寶的功臣晚景頗為淒涼。
我是在1995年,到香港的次年經友人介紹認識徐伯郊的,此時他已82高齡。內地開放以後,徐老幫助過很多年輕人,有的以義子義女名義移民來港或出國深造,有的跟他學習書畫鑑定。但此時徐家已是門庭稀疏,眾人各奔前程,無暇再來照顧陪伴這位老人了。其中一位北京居港畫家在徐伯郊鞍前馬後追隨數年。最後徐伯老將一批私人筆記本送給了他。這些本子記載了徐伯老幾十年來過眼的珍貴文物。每件文物的特徵、收藏源流和目前藏家都寫得清清楚楚。這是鑑定界的無價之寶。可是那位仁兄拿到這批筆記後就銷聲匿跡了。
我和徐伯老一見如故,常向他請教文物知識,也聽他講一些收藏界的掌故。有一次,他突然到我的居所來,帶着一幅張大千的巨幅山水,說是眼下手頭拮据,想托我變賣,又叮囑我千萬不要說是從他手上流出。我知道,徐伯老晚年由一位同居女友照顧生活。年紀越來越老,越來越依賴這個女人,經濟大權已經旁落。女人用他的積蓄送兒子去英國留學,給兒子在香港置業。徐伯老自己常常連零花錢都沒有了。徐伯郊曾為張大千的經紀人,對其人其畫的理解,深入精到,實非尋常人可比。其所藏張大千書畫,可謂真、精、美、善集於一身。他留到最後壓箱底的必定是大千精品。徐老托我賣畫,一是出於信任,二是見我賣文為生,捉襟見肘,想幫我一把。說好賣了畫,他只要收回15萬港元,餘額歸我。當時初到香港,熟人不多。先是捧着畫去見港大經濟學教授張五常。張教授欺我衣着寒酸,以為我是走投無路才忍痛割愛的,竟然出價5萬港幣就想買下。我收起畫卷掉頭就走。後來和羅孚先生提起此事。次日,羅先生就急切地約了蘇富比書畫部主任張超群上門看畫。我取出畫來,兩人連聲叫絕。羅孚當即從我住所樓下的銀行取出15萬港元買走了畫。我明知此畫遠不止這個價格,但不好意思和他討價還價,就當為徐伯老救了燃眉之急。
老人怕寂寞,我就常約他出來飲茶聊天。有一次在北角的茶樓,約了羅孚父子、董橋先生和徐伯老飲茶。此時,他已步履蹣跚,口齒不清,但興致仍然很高。再後來,他在港島的寓所也賣了,搬到藍田租屋住,身體也越來越衰弱了。我見過一兩次後,就傳來了他去世的消息。世事本來滄桑,人心更如海般深邃難解。好在徐伯老搶救回來的那些國寶安然無恙,算是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能安慰自己的唯一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