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年「被荊軻」的一群 - 畢明

記得那年「被荊軻」的一群 - 畢明

那年夏天,第一次對着電視機流淚。還要是哭了出來而不自知那種,傷心得連自己都不相信。
從來相信率性,但年少時更相信倔強,我能哭,但不喜歡,看着那電視節目,竟哭出來了,不受控制地,陪着那個被訪者越哭越兇。怎麼搞的?我是一個70後,在港英殖民地出生、成長、受教育,中產家庭,衣食無憂,典型港式政治冷感理所當然陪了我十多年,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大陸和政治竟是有感覺的,明明無知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但忽然一種朦朧的家國憂患意識破處了。滿臉是淚。成長總是殘忍的。
22年前,應該是5月的一個周末,記不起是《新聞透視》還是《鏗鏘集》之類,訪問了孩子們還在天安門和平請願的大學生家長,螢幕裏那個淒苦媽媽,聲淚俱下,說兒子先是如何如何給她報平安,後來是如何如何道別;她一生就掛心孩子吃得不好,如今孩子絕食了。很平凡的一個大媽,她無法明白尋常百姓的孩子怎麼忽然戲劇性地「被荊軻」,擔綱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不祥和悲壯。印象中,她連抽搐帶哭的覆述着兒子說他不能回家,不能離開戰友,她知道孩子沒有錯……我記得她絕望地叫鏡頭救救那些孩子,好幾個家長都失態得慌了,想保護孩子,又預感到搶救不了。
那些孩子大學生,不過大我幾歲。當我們在唱張國榮的StandUp時,他們在靜坐;89年勁歌金曲金獎是梅艷芳的《夕陽之歌》,他們的主題曲是《血染的風采》。「我們不喊,誰喊?我們不幹,誰幹?」在最美好的青春時刻,他們把一切生之美好絕然地留在身後。
忘不了他們的絕食書:「儘管我們的肩膀還很柔嫩,儘管死亡對我們來說,還顯得過於遙遠,但是,我們去了,我們卻不得不去了,歷史這樣要求我們。」
我記得從來看《明報》和《南華早報》的我家第一次出現《文匯報》,那社論開天窗「痛心疾首」四個大字刺眼地在沈痛默哀;我應該沒記錯,那時有一期《明報周刊》的封面,是穿着醫院睡衣的吾爾開希和李鵬對話。我記得參加了人生第一次遊行,在一個叫《民主歌聲獻中華》的籌款活動,那些演藝界的男人還未被閹,正義感雄糾糾,還未把良知放入衣櫃,契自己給大陸市場稱人為兄自己作弟,不停賺揞口費。現在大大聲競選的人還未靜悄俏轉軚,良知也可以轉軚的嗎?曾經很多人會激昂的說人話,不像現在太多連篇鬼話,譬如有個九一分界的死八公在立法會說八九六四晚的錄像片段「黑麻麻睇唔清發生乜事」,我統統記得。
沒有爸媽的孩子很苦,沒了孩子的父母肝腸寸斷。記得有一個母親,叫丁子霖。
記得,曾經有一班年輕的生命以死的氣概為了生而戰。
記得,坦克車前手無寸鐵的白恤衫黑褲。
歷史學家湯恩比在《歷史研究》卷頭就寫「宿命帶來希望」,等一天,良知出櫃,自由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