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沙豬蒙難記 - 劉紹銘

劉紹銘:沙豬蒙難記 - 劉紹銘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婦運風起雲湧,使父權社會的政制、思維和兩性日常生活應對溝通方面起了千年未有之大變化。往日的規矩,女子不是「太太」就是「小姐」。今天多了一個相當於中文「女士」的稱謂:Ms。對於這種種促進性別平等的改革,有些大男人仍然看不開,認為太滅自己威風了。傳媒重鎮《紐約時報》觀望了好一陣子才正式把「女士」這個名詞納入日常用語的規矩內。

激進的婦運份子稱敢於「負隅頑抗」的大男人為:"ChauvinistPig",中譯是「沙文主義的豬玀」,簡稱「沙豬」。五月三十日的《時代》周刊封面有此標題:"Sex.Lies.Arrogance.WhatMakesPowerfulMenActLikePigs"。位高權重的男人,為甚麼行為像豬玀呢?都是「性、謊言和傲慢」這些東西作的怪。執筆撰寫這篇「封面故事」的是《時代》的專欄作家NancyGibbs(吉南茜),負責給她提供資料的《時代》駐巴黎、紐約和華盛頓記者多達五位。
話說有沙豬名DominiqueStrauss-Kahn(卡恩)者,住在日租三千美元的紐約Sofitel旅館。一天中午時分沙豬洗白白後,還沒穿上衣服,旅館的清潔阿嬸已跑進他睡房要給他搞衞生。看到他赤條條的樣子,阿嬸慌忙賠不是,正轉身要離開時卻給沙豬一把抓住。沙豬關上房門後,即露豬玀本色,動起粗來強迫阿嬸給他幹這個幹那個。阿嬸拒絕就範,幾經掙扎終於擺脫豬手。旅館職員據報馬上通知警方,及時在一班飛巴黎的法航機頭等機艙內將沙豬捉將官裏去。
要是沙豬不名卡恩,而是張三李四的一名「色豬」,這段發生在五月十四日的新聞,在地方報紙和電台慣例報道一番後就會淡出。可能因為那位三十二歲的清潔阿嬸是位非洲黑人而節外生枝的挑起其他問題,但無論如何一般「鹹豬手」事件是不會像卡恩案子那樣受到西方傳媒注意的。
卡恩的身份絕非尋常。他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前總裁和尖頂的財經專家,因曾及時擺平了IMF的運作而使歐洲的經濟免於崩潰。但事件引起國際社會注意的還有一個政治因素:如果不受「醜聞」影響,卡恩幾乎可以肯定是明年代表社會黨競選法國總統的頭號人物。他在「民調」上一直比現任總統薩科齊高,很有機會取而代之。
在吉南茜看來,卡恩的案子引起了大西洋兩岸一場「文化戰爭」。如果他意圖強姦的罪名成立,可判監二十五年。說起來卡恩也流年不利,如果那天辦案的紐約警察抵達甘迺迪國際機場前他坐的法航機已經升了空,美國人也無法引渡他回來受審。美國警方捉到疑犯後,例必扣上手銬帶上警車。電視報道新聞時,此中細節都會上鏡頭。這種近乎「示眾」的經過,行話叫perpwalk。("perp"該是perpetrator的縮寫,就是「罪犯」)。難怪社會黨一位前任部長認為這種辦案手法形同deathbymedia,用媒體處死。這是因為法國人是禁止媒體給載上手銬的被告拍照的。他們假定被告在判詞成立前都是清白的。你猜紐約市長MikeBloomberg怎樣回應?「你不想perpwalk,」他說:「就別犯案囉!」
卡恩提堂時否認一切指控。他的律師建議他答辯時說明他幹的事(如果真的幹了的話)都是經過對方同意的。案子還沒了結,今後發展如何,真的只有「拭目以待」。吉南茜這篇封面故事,重點不在新聞的報道,而是在文化層面上對事件的分析。五年前卡恩「熱身」準備競選總統時,他的太太AnneSinclair對巴黎一家報紙的記者說她對丈夫在婦女界擁有「春情勃發的兔子」(chaudlapin)的聲譽感到驕傲。「從政的男人出外尋花問柳,不必大驚小怪」,她說。

這也可以說法國人的性觀念比美國人「開放」吧。摸摸女人屁股、捏捏乳房,是男兒本色,沒甚麼大不了的。卡恩案子在美國引起軒然大波,有論者懷疑這是不是執政黨設下的「美人計」?卡恩的朋友對美國法庭的指控,更不敢置信。一個位高權重、慣過豪華生活的「香檳社會主義者」,竟會意圖強姦一個旅館的清潔阿嬸?太不可思議了。案發後AnneSinclair就站出來說:「有關對我丈夫的指控,我丁點兒也不相信。法律終會還他清白。」
卡恩案子曝光後,法國第一大報《LeMonde》在第一版以此作標題:"WhatDoWeKnowAbouttheChambermaid?"(我們對清潔女工知多少?)吉南茜的「工作小組」給卡恩翻查舊案,發現這名沙豬的性侵犯前科累累。他結婚三次,在IMF任職前曾是名牌經濟學教授、法國財政部長。因為他早有「懷春兔」之名,總統薩科齊在他2007年出掌IMF時警告過他:「避免單獨跟實習生乘坐電梯。醜聞不可以在法國發生。」
給沙豬侵犯過的女子,大多不願或不敢公開站出來指控。沙豬日常穿的西裝,起碼七千美元一套。一個良家小女子跟他對簿公堂時,誰更能取信於人?官司輸了,內心痛苦不用說,更難受的三姑六婆的閒言閒語。說她不自量力,妄想誣告社會名流出風頭。現年三十一歲的新聞記者TristaneBanon是個例外。她是卡恩第二任太太的乾女兒。2002年她訪問卡恩,想不到例行公事的場地竟然變了「肉搏」的戰場。2007年一家電視台訪問了Banon小姐,她說:「我訪問卡恩,以拳腳交加收場,因為我清清楚楚的告訴他不可亂來。我不止給他吃耳光,還舉腳踢他。這傢伙扯斷我的乳罩,還要脫下我的牛仔褲!」她逃出生天後,沙豬居然不肯就此休罷,給她傳上這句話:"So,areyouscaredofme?"呀,原來你真的怕我?
Banon小姐本要提出控訴,但她媽媽給她「好言相勸」,事件因此不了了之。媽媽AnneMansouret女士是社會黨官員。卡恩一生輕薄過的女子為數不少,但從未因此惹上官司。吉南茜文章的論點顯而易見:如果卡恩非禮女僕的酒店不在紐約而在巴黎,後果就不一樣。那位非洲移民受辱後,可能只有啞忍。即使有女權正義之士替她說話,在庭上也不容易推翻根深柢固的階級成見。卡恩是挽歐洲經濟狂瀾於既倒的Superman、是法國哲學家Bernard-HenriLevy眼中的「無產階級國家的守護者」,如此一位舉世知名人士,罪名還未成立,怎可以對他如此無禮,讓他perpwalk,關他在牢中?這是法國人的觀點。吉南茜說了點題的話:如果卡恩指望美國人因他身份特殊而對他「另眼相看」,那就大錯特錯了。
吉南茜料想到她這種言論一定招惹「開放」的法國人譏笑,說美國鄉巴佬禁慾的清教徒思想又死灰復燃了。吉南茜說這種說法無視歷史事實,美國人一向對道德有欠缺的政治人物態度寬容。第三任總統傑斐遜雖然「謠傳」與黑奴私通生育了子女,但美國人還讓他當了八年的白宮主人(1801-1809)。約翰.甘迺迪更不得了,左擁右抱不說,居然還跟芝加哥黑社會一個頭子「分享」一個情婦。當然還有克林頓。這位風流總統任滿時民望得到百份之六十的「認可」率。

根據吉南茜論說的邏輯,甘迺迪和克林頓沒有吃官司,因為他們跟女方的關係是consensual的,雙方你情我願。女方沒有控告他們性侵犯,因此他們風流過後也沒有甚麼「後遺症」。要是他們使強,而女方又像「清潔阿嬸」那樣提控訴,那麼他們的命運將與卡恩相同。吉南茜的結論是,如果清教徒思想還留存在一般老百姓心中的話,那就是「罪」與「罰」應有的因果。犯人的罪受到懲罰後,理應有一個「再生補贖」(redemption)的機會。克林頓熬過了一陣灰頭土臉的日子後,今天不是依樣風光?高爾夫球場上一直是大眾寵兒的「老虎仔」(TigerWoods)今天失了寵,非因他多次背妻召妓引起的「公憤」,而是因為他復出後在球場上的表現非常pathetic,慘不忍睹。美國人在這方面,夠寬容了吧?卡恩在美國「蒙難」,真是活該。這位採花大盜歷年所作所為都逢凶化吉,偏偏在花旗國遇上這位不解風情、跟他階級不同的非洲阿嬸。後事如何?要等下回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