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注重養生,對專家的建議幾乎照單全收。比如,「飯後百步走」據說過時了,現在時興的是「飯後要靜卧」。於是,晚飯後,岳父就靜卧了──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每天洗完碗後,我也靜卧了──讀經典。
每天晚上30-40分鐘的卧讀,幾年下來也讀了十幾部書。比如《古文觀止》,以前只讀了一部份,這次從頭到尾都讀了,有的文章讀了不止一遍。作為現代人,我們覺得不可理解的是:為甚麼書中沒有一篇先秦諸子美文,如老、莊、孔、孟、荀、韓、列、管、墨、孫、晏子、呂氏等等。
讀周作人的書,總有望洋興嘆、嘆為觀止之感。知堂老人讀書真多,文章真好!其散文和序跋,自己的東西比較多,書話則引文較多,所以有「抄書以為文」的詬病。但不能不承認他抄得妙。如談《笑贊》的文章,就抄了其中一則──「郡人趙世傑半夜睡醒,語其妻曰:『我夢中與他家婦女交接,不知婦女亦有此夢否?』其妻曰:『男子婦人,有甚差別。』世傑遂將其妻打了一頓。至今留下俗語云:『趙世傑,半夜起來打差別。』」如果今人都像趙妻這樣想,世界上就不會有「小三」了。趙妻應當給那些熱衷於搞「小三」「小四」以至「小N」的大款小官們去辦講座,當然,更可能的結果是,趙妻會受到更多的胖揍和痛扁。
《哈茲里特散文選》中有一篇文章是〈談有學問的無知〉,我在註釋中找到了英國諺語「例外適足證明法則的普遍性」。我又去找出了諺語的原文"Theexceptionprovestherule.或者Exceptionsprovetherule."(正因存在例外,才證明有普遍規律。)錢鍾書《〈圍城〉重印前記》中說:「相傳幸運女神偏向着年輕小伙子,料想文藝女神也不會喜歡老頭兒的,不用說有些例外,而有例外正因為有公例。」我想上面的諺語應當是錢先生最後一句話的出處。假如只強調自己是例外,就無異於自外於普遍規律(法則、公例),進而否定普遍規律(法則、公例),實際上等於精神上的「閉關鎖國」。
高健繙譯的《培根論說文集》,二○○一年初版,其中第十二篇〈說蠻勇〉說道:「某某先知發出命山前來之號令,而且一發再發,但那山卻屹然不動。見到此景,某某先知非但絕無慚色,反而說道,既然山不肯前來就我某某先知,那便讓我這位先知前去就山吧。」難道十六世紀的培根(1561-1626)也是位先知,對二十一世紀我朝的出版紀律、宗教政策運用熟練,文學創作與學術著述也像寫刑事報道,吞吞吐吐、某某某某連篇累牘?於是找出一九八三年版水天同的譯本,找到了第十二篇〈論勇〉,弄明白了那位先知的姓名。我不由得感嘆:禁忌可以初分為兩種:愚昧的禁忌和文明的禁忌。前者如「正月不做媒」「正月不剃頭」等等;後者如「近親勿結婚」「酒後不同房」等等。我們在破除愚昧的禁忌的同時,也在設置文明的禁忌。用某某某某代替真名實姓,屬於愚昧的禁忌還是文明的禁忌?是應該廢除還是必須堅持?或者屬於特有的第三種禁忌?
據說朱生豪繙譯的《莎士比亞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的都是所謂「清潔本」。如果不想看「洗過澡的朱生豪」,可以讀梁實秋的譯本。譯林出版社的《莎士比亞全集》據說也恢復了「不雅馴」的部份。莎士比亞那個時代的戲劇有些像我們進宮前或晉京前的地方戲,富含辛辣的諷刺和涉「黃」涉性的雙關語,富有生命力。這讓人聯想到所謂「歌頌型相聲」以及甚麼「綠色二人轉」,那些玩意不能不說是失去了本性,偏離了正道。民間藝術偏要用廟堂的尺度來要求,其結果只能是「忐忑」、卡──不上不下、不倫不類、非驢非馬。
英文的essays相當於法文的essais,但英國培根的essays譯成中文是《培根論說文選》;培根的法國前輩蒙田(1533-1592)的essais譯成中文卻是《蒙田隨筆全集》,這種區別對待確實高妙。培根的文章乾巴巴的都是骨頭;蒙田的文章有血有肉,豐富多彩。從數量上來說,培根的essays只是蒙田的essais的約六分之一,中文《蒙田隨筆全集》(譯林出版社版)有百萬字左右,長短不一,短的只有一頁,三四百字,如上卷第二十二章〈一人得益,他人受損〉;長的竟達一百八十五頁,十二三萬字,可以單獨成書,如中卷的〈雷蒙.塞邦贊〉,其中的千古名言「我知道甚麼?」成就了一套著名的叢書,已經出版了四千多種,至今還在出版。
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編的《唐詩選》(上下)、胡雲翼選註的《宋詞選》,也都是卧讀完的。畢竟是五旬老漢了,總有「日暮途窮,倒行逆施」的感覺,不會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地從頭開始,總是先讀名頭大的、自己喜歡的,如《唐詩選》,就先讀李白、杜甫、白居易,然後再讀李商隱、杜牧,接着回過頭來從第一頁往下讀。《宋詞選》也如此。錯過了讀書的最好年齡,現在我是一邊讀,一邊忘,一邊悲嘆:記憶力好的時候背誦的都是「萬歲語錄」「最高指示」,眼下想記住些唐詩宋詞簡直是奢望。人腦又不像電腦,可以清空或格式化,騰出地方給名言佳句,如今只能是悲哀、悲傷、悲痛。
我讀書時喜歡在書上橫道豎杠地亂畫,王力的《漢語詩律學》足有七十萬字,九百九十頁,硬殼精裝,重量近二斤,如果再卧讀,一手舉書,一手執筆,既不方便也不舒服。小時候胡鬧,十月下旬了還偷偷去養魚池游泳,結果落下了關節炎,有時候半夜會因腿抽筋而驚醒。據說跪膝可以避免或緩解關節炎。如果僅僅是跪着,那也太寂寞了,於是開始跪着讀書,第一本就是《漢語詩律學》。一讀之下,不禁大呼過癮。從身體的跪倒,到精神的傾倒,體會到「拜讀」有時不是客套,而是真情實感──對文化,對大師,要有敬畏之情,充分認識到自己的無知。更不能摧殘文化,迫害大師。那是「借賊兵齎盜糧」自毀長城的另一種賣國行為。
《希臘羅馬名人傳》上中下三卷,每本重達二斤半,從內容的厚重到形式的沉重,只適合跪讀。剛跪下去,馬上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希臘羅馬名人傳》英文原名竟然錯了!上中下三卷的封面、書脊上的英文「傳記」(lives)全都錯了!該用複數「lives」的地方,既沒用複數,也沒用單數(life),而是用了「live」。很明顯是少用了一個s。自從我成了職業編書的,深知根除失誤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對發現了作品中的錯別字不再像以前那樣沾沾自喜,大呼小叫。「為人剃頭者,人亦剃其頭」,都不容易,同行何苦相逼?但這次,還是忍不住說一句:拜託,哥們,稍微再仔細一點點,哪怕只針對封面?因為那是書的臉面。讓普魯塔克的名著、席代岳先生的繙譯少些遺憾。
從跪讀經典到跪讀稿件,只要能跪讀的就跪讀。跪累了就卧讀,躺的時間長了就跪着,當然,前提得是在家裏待着。在單位上班只能坐讀,咱幹的不就是專業「坐家」兼「讀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