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寫給不希望明年康城影展再次零入圍的華語電影人 - 林奕華

林奕華:寫給不希望明年康城影展再次零入圍的華語電影人 - 林奕華

一年一度的康城影展又閉幕了,「這是過去25年來最成功的一次康城影展」,美國電影發行大亨韋恩斯坦先生的評價若有「過譽」之嫌,也只能說是身在其中與不在裏面的人的體會有所不同——我是說,康城作為「失樂園」。
當有人憶起第64屆影展的成績單,它可能是最能印證「康城影展乃人間失樂園」的一次典範:金棕櫚大獎得主《生命樹》在反應兩極的喝采和噓聲中折桂,因為由兩位美國大男明星畢彼特與辛潘分飾父子,又是執導演筒三十八年只拍過五齣電影的泰倫斯馬力克的最新傑作,原來是對於宇宙如何開始的冥想旅程。直接的說,是宗教色彩濃烈,娛樂性遠遠不如預期。

與此同時,與「講耶穌」異曲同工的,是描寫世界末日的陰影如何籠罩一個家庭的「悶囈片」,卻因為一向以「藝高人膽大」著名的丹麥導演拉茲馮特利雅在記者招待會上先一句「我有德國人血統」,後一句「我還蠻明白納粹為何會如此對待以色列人和猶太族裔」,忽又心血來潮,把向着全球傳媒的臉轉去看身邊的演員們,同時讓一句「好啦,我承認我是納粹主義者。」衝口而出。影展委員會的善後手法,是向馮特利雅發出「離場牌」,但保留《Melancholia》的參賽資格(以示對片中其他參與者的公平),就是這樣,失色與失寵於媒體久矣的老牌影展,便因得到「醜聞」的眷顧而「藥到回春」。
影展從來沒有「烈士情結」,有的是對「黑綿羊」的愈恨愈愛——馮特利雅正是此中佼佼。「禁忌」於他猶如是戲法之於魔術師。「失樂園」始於誘惑,而誘惑離不開禁忌。不談外國電影是怎樣符合這條不明文規定,光看華人在康城的成績單便一目了然。史上第一部獲金棕櫚獎的華人電影,是1993年陳凱歌的《霸王別姬》。它能名列康城前茅,片中的慾望圖騰不容被低估忽視:男花旦和婊子同時戀上一個男人,同性戀之外還有雙性戀,又有文革大時代背景作襯底,可謂成功開拓華語藝術電影的商業市場——西方人所以發明電影,不正是出於人類需要借助「禁忌遊戲」,釋放被世俗規條束縛的苦悶心靈?
第二部獲康城肯定,讓王家衞成為首位華人最佳導演的《春光乍洩》,不又與《霸王別姬》異曲同工?而首位華人康城影帝梁朝偉的得獎之作是《花樣年華》,他飾演的,是個「被通姦」但又不敢出軌的好丈夫,內心糾結與同屆獲最佳導演獎的楊德昌作品《一一》中的男主角吳念真不無相似:有多少生之慾,就有多少男人的矛盾。
華語電影最近一次獲得康城殊榮的,是2009年以《春風沉醉的夜晚》得最佳編劇獎。再三與男同性戀掛鈎的「華語電影成就」儘或出於巧合,但當中不無啟示:導致華語電影近年在全球影展失色,會否是對西方社會最具吸引力、爆炸力的兩個「寵兒」——性與禁忌——偏又是「失寵」於華語觀眾,特別是日益壯大的中國主流電影市場?
是耶非耶,且看下一波中國大片有幾部能成功突破禁忌,既取得國際影展的藝術肯定,又在本土獲得票房豐收——如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南京大屠殺中十三個妓女聯同少數美國大兵為保衞一班女學生的清白與日軍殊死搏鬥——題材是歷史事件,導演是大片導演,許正是這兩個元素把東西方觀眾的慾望結合到同一點上:華語電影作為對外的文化輸出,與對內的文化認同,往往是抒情——緬懷過去,多於敘事和論述——展望未來,所以華語電影的「藝術成就」,更多是在美的呈現卻非真的追求。

由康城過去多部得獎華語電影可見,「緬懷過去」始終是最被受落的「中國元素」。這種「中國元素」從「失樂園」的角度來看,就是以西方觀點來閱讀「中國式原罪」:縱使中國神話裏沒有被上帝驅逐的亞當和夏娃,但是中國人的慾望,就和中國歷史一樣,都是神秘的「洞穴」。這就是為甚麼康城也好,威尼斯柏林奧斯卡也好,對於華語電影,總是戀戀於古老與地下的世界,如武俠和同性戀。
回頭看剛被下逐客令的馮特利雅,他在09年的《失落伊甸園》與今年的《Melancholia》都是由女主角封后,前者挑釁宗教與挑戰性愛場面尺度為影展製造的「聲浪」曾被預言很難「超越」,沒想到更上層樓者竟還是馮特利雅本人。作為與媒體唇齒相依的電影節,可以說把馮特利雅「趕出失樂園」是逼不得已,然而換個角度,分久必合也是合久必分孕育的上下集。今日馮特利雅看似因行差踏錯「失寵」康城,實際情況卻是,仍有娛樂大家的精魂附體,暫時離場絕不代表「寵兒」身份永被褫奪。
明年的華語電影若不想再在康城「零入圍」,或可參考馮特利雅的「案例」:「不要問影展能給你甚麼,應該是問,你能給影展甚麼。」
你的,
林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