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邁克先生在他那秀緻的日本袋子取出一個八乘十的物件,我說原來這就是最新的iPad2啊!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刷」一聲,就把我切蛋糕的樣子攝下,完全不需徵求同意,還興高采烈地要與我分享這新物件的心得與他的成績。打開他的電子相簿,真是作品琳琅滿目,有逆光而攝的玩具小熊,有日光燈下鋅盆中的刀叉碗筷,有沙發椅墊的局部特寫,有牆壁字畫自然與燈光混合為一的字畫新解,有櫥窗反映另加樹木花朵陽光的自我寫真。假如不明這種方式的形容,這就對了,是一種概念的形式,美其名叫「藝術」。他說,王家衞有了這個,還需要杜可風嗎?你也試吓。於是我拿起那八乘十的物件,他躺在我新買的豹皮大衣上,「刷」的一聲,馬上就看見一張八乘十的照片,還可以馬上傳送到我的電郵。太過癮!
進入電子自動化的世紀,一切都變得更加容易,訂票、購物、交友、傳遞信息、優先觀賞和戲院同步的非法電影……一切都可網上行,但是最明顯的就是,每個人都可以夢想成真的成為自己想做的攝影師。走在街頭巷尾,可以看到幾乎所有人都手持一個電子照相機或者高解像手機,不停的拍攝,反正不要花錢買底片,不喜歡的馬上可以delete。光圈快門都不需學習,只要不停地按,把一切記錄下來,不足的電腦來補救。吾友諾文先生即此中高手,而且逐漸成「家」。上餐廳時只要菜式漂亮,馬上拿出手機把它記錄下來,家裏的小動物可愛,馬上拍他十來張然後上網做個電子相簿,自己保存或廣傳網友,本公司Joyce亦不遑多讓。馬路上遇見聞人明星,手機神不知鬼不覺一閃,自己過癮還好,說不定還可以賣給八卦周刊賺個外快,也算正式加入攝影行業,你我都有可能。太容易了!戀愛中男女情到濃時你情我願你我互攝,或者你攝我不知,分手時這些照片又可大做文章。太容易,太方便,太多卻又太貪心,實在控制不住,卻又太高興,真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我開始的攝影是黑白世界,那可真是奢侈的嗜好,每卷每格底片,都是每塊蛋糕與麪包的價錢。那時一切都是人手操作,冲洗照片是最大的樂趣,看見紅色燈光的黑房裏那張白色相紙,慢慢地在顯影劑中浮現心血的成果,然後再放入定影劑中,開燈後才可仔細決定自己的成績。當然,彩色照片冲印就更加複雜,不過多數交給「天然」或「愛雪」處理。這些都是花錢的玩意,零用錢當然負擔不起這些消費,於是只有自己找錢來投入這門學問。某天藉着替《學生周報》採訪為理由,上大會堂看盧景文《歌劇選曲》綵排,只見江樺女士一下西班牙熱女郎忽而又意大利貴夫人長裙拖地打扮,那架Konica二手相機就不聽使喚地自動拍了好多卷底片。這是我第一次聽歌劇,蘇孝良鋼琴伴奏。盧景文喜歡這些照片,向我買了幾張,這是我第一次在照片上得到職業性的酬勞。海報用的是《西維亞的理髮師》,節目表則刊登《托斯卡》的大特寫。張貼在大會堂當眼之處,好不得意忘形。
再接再厲就往唱片業進軍,那時最火熱的樂隊就是TeddyRobin&ThePlayboys,永遠都是topofthepops一哥。你猜對了,那位TeddyRobin就是當今還是不斷地上台領獎的關維鵬,吉他主旋律的是Norman,後來做了寶麗金老總,把鄧麗君弄去日本大紅特紫,並造就了今天的張學友,他的兒子叫鄭中基。TeddyRobin玩低音旋律弟弟William的兒子叫關楚耀,也是目前在娛樂圈闖蕩的帥哥,真是不簡單的一批人馬!話說回來,TeddyRobin想要拍一張前衞性的魚眼照片做唱片封面,還要在中環聖約翰座堂前拍攝,說是有點向傳統宗教挑戰的意味。我答應了之後就望着那可憐的二手Konica,一個剛開始玩攝影的窮學生,到哪裏去找昂貴的魚眼鏡頭?窮則變,忽然想起買塊魚眼鏡面,把這批Playboys反影在鏡中,不就成?結果唱片一出,又成了numberone,往後他們組織了粉絲俱樂部,我也成為他們專用攝影師。記得Teddy有次還把琵琶加在音樂中,不斷地創新。那段時期我開始用Kodachrome,那是專門配方的彩色幻燈正片,微粒密度極其厚重,聽說永不變色,但是冲洗必須寄往美國或澳洲,要見成果,來回一個月,但是效果實在不同。那時我的Kodachrome女郎就是黎愛蓮,混血加青春加天生美好一副歌聲,人亦隨和,又和Nelson熱戀中,走在路上站在台上,雖不自覺,整個世界都似乎屬於她。還有雷靄然,鬼馬旦后鄧碧雲女兒,何藩實驗電影《離》的女主角(請注意不是《迷》),也是那時重點模特兒,她在鏡頭前的幽怨與真實的樂天,對比強烈,可惜沒有進入娛樂圈。
別以為我的模特兒必須名氣界,即使同學中的靚女,我也不輕易放過。同班同學黃美霞就被我徵為攝影目標,但是這位大家閨秀聲明只能上學時間拍照,周末放假決不外出,因此只有在中午頂光時刻,由陳美美陪同,穿着校服配戴校徽到兵頭花園拍照;有時還聽到港督府那方傳來的口號抗議聲,那是我們會考的一年,一九六七。同班還有位美女叫周麗娟,嬌小玲瓏,一直想找她做模特兒,但是從來不敢開口,因為她有個高班男友,英文部的prefect,學業音樂體育三全,更糟糕的是,他的攝影在校際攝影拿過冠軍,怎敢造次。很奇妙,兩三年後我在洛杉磯巧遇鄧漢樑,他完全不是想像中那樣高不可攀,反而替我拍了一輯照片,開始了我的模特兒生涯。那是我最陶醉的寫真,其中一張就被陸離全版刊登在《中國學生周報》。當然,我也想拍英文老師MissHung,她冷艷不可方物,每天都着旗袍上課,但是兩年來沒有一件是重覆的。她對學生教導無微不至,但是從來沒有露出牙齒笑過,就像崑曲中的閨門旦。想像少年十五二十的我,膽敢開口找得月樓古翠花的宮澤里惠做業餘模特兒?
但是我確實有個超級明星、一位上過《LIFE》雜誌封面東方女郎、被譽為夏萍(柯德莉)與羅蘭(蘇菲亞)混合體的胡燕妮,做了我的業餘模特兒。那時胡燕妮的出現就真像一顆閃亮的彗星,亦舒在《香港影畫》中形容Jenny沒有一個角度不上相,而我則說她沒有一個表情不自然。做娛樂這行,能夠隨意是先決條件。那天在電影金像獎頒獎禮上,看見吳彥祖穿着白襯衫黑色絲絨外套,不打領結,若無其事地周旋於周潤發、成龍、林建岳與其他眾人之間,即使看他十多年,居然還是覺得好看,馬上就想起胡燕妮。有些人天生有種寬宏的氣質,不計較也不刻意,命運帶給他們甚麼就欣然接受,可能成敗在世俗的眼光有某種特定的性質,但對他們來說,世俗的看法並不重要,他們就是不同。我曾多次提及當年胡燕妮答應做我的業餘模特兒,影響了往後我的攝影生涯,而吳彥祖拍了《美少年之戀》,不也改變了人們對我電影的看法?
由一九六六年開始到一九六八年的三年中,看着胡燕妮拍《黛綠年華》到《黑鷹》到《慾燄狂流》,看着她從王羽那銀灰色積架跑車下來,走向康威的身邊。報紙的新聞傳說公司不再捧她,《船》的女主角易換何莉莉,這段時期我看到她真正淡定的一面,很快就懷孕生子,產後又往青山卡爾登再次做我的業餘模特兒。可惜那時沒有粉絲這名詞,我覺得影迷二字比較俗,身為「Jenny的粉絲」,聽起來還順耳。離開香港之後有四年的時間在歐美遊學闖蕩,最常出現的身份則是攝影師,出來走江湖一定要有履歷,通常模特兒與攝影師都有一本工作叫portfolio的履歷本,我的portfolio第一張照片就是Jenny在拍《黑鷹》時,趁着打光時刻,偷偷把她拉出古裝街拍的特寫。照片失落了許久,但是還記得那是很大膽的黑白反差效果,才二十出頭的Jenny眼神中流露着一種說不出的滄桑與失落神情。在歐美的求職日子裏,這張照片帶給我很多希望。
七三年回港後我和康威胡燕妮的友誼又繼續。這時子洋已經五六歲,子維也相繼出世,大男人的康威非常健談,很多看法和一般傳統很不一樣,比較遠瞻。譬如說,那時他就特別欣賞某位新人,要我去看《蛇殺手》,我看了之後嚇了一跳,怎麼這位男主角有別於英俊瀟灑的形容詞。多年後,這新人居然成為藝能界十項全能,別號,「香港北野武」。在太子道的尹府(康威原名尹建平,在台灣是警察廣播電台的播音王子),話通常都是康威在講,Jenny則在旁好像很佩服地在聽。如斯這般,兩個人居然就一輩子。
七五年終於在香港自設影樓,開始我名人廣告時裝攝影生涯。第一個免費模特兒當然又是找胡燕妮。數年後,康威全家移民美國,過着平凡自力更生的日子,孩子一個個長大成人,子洋是普林斯頓畢業的律師,子維當然不用我介紹。然後看着以往曾替Jenny留影的相機,由二手的Konica轉換到雙鏡反光的Rollei,再轉變成單鏡反光的Hasselblad,懷舊感覺還沒完結,居然發現菲林底片已被淘汰,科技走得真快連我都追趕不上!當我不再攝影,這時才發現自己只有得取,而沒有付出。好不容易找出當年替Jenny拍攝的所謂沙龍黑白底片,想洗張四十年前的新照片給她,卻說只是有電腦檔案而無相紙冲印。
在一切都日新月異進步中,忽然想到胡燕妮的第一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