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城:魯迅的最後故居 - 沈西城

沈西城:魯迅的最後故居 - 沈西城

日本東北部福島及仙台大地震,這就令我想起魯迅先生在仙台的故居是否安然無恙。地震發生後一天,我給日本友人市橋打電話,託他代查一下。越一日,市橋來電告覆:「魯迅仙台故居未受波及,屹立如舊。」我也就安心下來。
魯迅先生在一九○四年到仙台的「仙台醫學專門學校」(即東北大學醫學系前身)跟隨藤野先生習醫,到○六年中退,前後在仙台耽了兩年。

魯迅故居位於東北大學的正門附近,是一座二層普通日本舊式民居,右側矗立着魯迅碑,上寫「中國偉大的革命家、文學家魯迅年輕時在仙台學習,最初居住在這裏」。市橋還告訴我,仙台故居還有郭沫若的題名「魯迅故居跡」。
一九○九年,魯迅回國,先後在杭州、紹興、南京棲住過,直到一九一二年赴京任教育部部員,始定居北京,先是跟二弟周作人同住八道灣十一號,後兄弟翻目,魯迅就移居阜城門內宮門口三條二十一號的一幢小四合院。這四合院我在一九九九年曾去過一次,只記得院中有魯迅在散文中描述過的兩棵棗樹,跑馬看花,印象不深。
二六年八月魯迅在北京受到軍閥緝捕,再加上新月社諸君子的圍攻,倉忙離京赴廈門大學教學,二七年又輾轉至廣州,同年四月十五日廣州爆發清黨事件,魯迅又再出走。同年十月三日到了上海。自此魯迅長居上海,直至一九三六年逝世為止。
魯迅在《三閒集》序言中說──「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嚇得目瞪口呆,離開廣東的,那些吞吞吐吐,沒有膽子直說的,都放在《而已集》裏。但我到了上海,卻遇見文豪們的筆尖的圍剿了,創造社,太陽社,『正人君子』們的新月社中人,都說我不好。」
在上海,魯迅有過兩個住處,一是虹江路景雲里二十三號(二七年至三三年),魯迅日記曾誌其事:「八日晴。上午從共和旅店(魯迅初到上海下榻處)迻入景雲里寓。」其二就是山陰路一三二弄九號的「大陸新村」(三三年至三六年),一九三三年三月日記云:「二十一日曇。決定居於大陸新村,付房錢四十五兩。」這便是魯迅先生的最後故居,他在這裏一共住了三年有多。
我於一九九八年從香港回到了闊別四十六年的故鄉──上海。回上海第一件事,是去看「大世界」,尋找兒時的回憶。「大世界」依然,可我的感覺已是大異昔日了。至於第二樁事,便是去看魯迅在上海最後的故居。人生路不熟,我由小黃引領,從閔行區的旅館,乘的士直奔虹口區。魯迅的故居是一幢紅磚紅瓦的三層樓房,底層圍牆裏有個小天井,魯迅曾在天井裏親手種植了桃樹、紫荊花和夾竹桃。穿過天井,進門便是一大間會客室,擺着一張棕褐色的長形木桌,周圍有五把木椅子。這時我才發覺魯迅家裏,並沒有沙發。在臨街的北窗上,還掛着一幅厚厚的布幔。我問故居的女幹部這用來作啥?女幹部回答:「三十年代,國民黨特務常踅進弄裏窺探魯迅先生的動靜,為了避免屋裏情況外洩,就用厚布幔遮掩。魯迅先生通常是坐在北首的椅子上,背對窗,這樣特務就無計可施,先生也就較安全!」

客廳不大,西牆放着書櫥,書不多(註:魯迅另有書庫,在狄思威路)。書櫥一邊有一個三層木架,放着各式玩具,那是魯迅愛子海嬰的寵物。離木桌不到一箭之所,立有一個木屏風,後面就是飯廳,放着一張廣漆八仙桌,四把鏤花圓椅(那大概是故居裏最值錢的東西了)。西牆角掛有雙層碗櫥,裏面散滿不同顏色的碗碟,仔細一瞧,居然沒有完整的一色一套。奇而問女幹部導遊,對曰「那都是內山書店老闆內山完造遣人送菜餚來時剩下的,魯迅捨不得掉,就留下自用了。」
飯廳後是灶房,側邊是一條樓梯,通向二樓。二樓亭子間,大抵只有五平方米大,放着一個玻璃木櫃,裏面擺着魯迅先生在仙台學醫時的醫療儀器,其中一副聽診器,膠管已發黃,在陰暗的空間裏,幽幽散着歷史的陳跡。我佇立觀望良久,彷彿看到了魯迅先生孜孜地跟隨藤野先生習醫的情景。二樓南面是卧室兼書房(魯迅是大作家,可他卻沒有獨立書房),靠東是一張黑鐵床,床對過依次放着許廣平的梳妝枱、茶几和大衣櫥。糊着半透明花紙的南窗下,是魯迅的木書桌,上面放着紙、筆、硯、煙缸和枱燈,枱燈旁邊是一個陶瓷筆筒,裏面插着魯迅用來寫文章的金不換毛筆。書桌旁有一張竹藤安樂椅,魯迅寫作倦了,便躺在那裏抽煙憩息。安樂椅旁,有一個三層木架,頂架上放有用厚絨裹着的茶杯。上海冬天嚴寒,茶易凉,就用厚絨包着暖氣。
這時,我看到書桌上放有一篇未完的文章,那便是魯迅臨終前十月十七日撰寫的〈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正想跨前看,卻被女幹部攔住了。幾經懇求,才偷偷讓我跨過圍繩,趨前退後,近瞻遠望。魯迅的字蒼勁有力,正跟他的稜稜風骨相合。房間裏的日曆正翻到「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那頁上,而梳妝枱上的時鐘則凝止在「凌晨五時二十五分」。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凌晨,魯迅先生便是躺在這張質樸冰凉的黑鐵床上與世長辭的。

日本大地震後十日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