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從周夢蝶想到二殘 - 楊照

楊照:從周夢蝶想到二殘 - 楊照


「在台灣……能寫得出比夢老更好的文言文的人,當然大有人在。但夢老詩文之有一種特別感人之氣,不純在語言之運用,而泰半與他個人起居生活與信念的執着有關。他的詩文之所以透着禪香,與他那種以出世的態度來過着入世的生活有關。周夢蝶雖然遁隱,卻是無數人心中的大角色。」

這段關於周夢蝶的話,是劉紹銘三十多年前寫的,雖然用了小說角色「二殘」表出,記錄二殘收到《幼獅文藝》,最先找周夢蝶的〈悶葫蘆居尺牘〉來看,看出的心得。但至少在欣賞周夢蝶一事上,二殘就是劉紹銘,作者和角色不需要分別。
《二殘遊記》裏,還有一段講到《幼獅文藝》。那是二殘接到台灣寄來的包裹,裏面是他的新書,「因為趕時間,排印後自己沒機會校對過。二殘過去的經驗,覺得台灣出版的書,沒有經過作者自己校對過的,每兩頁如果不出現一個錯字,就是奇蹟。二殘顫顫驚驚的翻開了第一頁的前記,發覺居然沒出現錯字,心想台北的出版事業果然進步了。乃翻到第二頁,唉呀,真糟糕,在鳴謝那一段中,《幼獅文藝》居然變了《幼獅之花》……」
本來要謝謝一本雜誌,卻變成像是謝謝某個有外號的漂亮女孩了!「文藝」會變「之花」,顯然二殘寫的是簡字。
架上沒有找到有這種趣味錯字的書,不過合理猜想,那應該確有其事,在這件事上,二殘和劉紹銘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不過,劉紹銘在美國任教於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二殘遊記》裏的二殘卻長期待在紐奧良,倒也不能率爾就把二殘就一定和劉紹銘等同起來。甚麼時候,二殘不是劉紹銘的化身,只是劉紹銘想像中創造出的人物與經驗呢?
《二殘遊記》第八回寫二殘和當年棄婚的前未婚妻潔芬在美國重逢,兩人在潔芬家中孤男寡女共處,聊了一夜,然後潔芬開車送二殘回落腳的汽車旅館。第八回結束時,「二殘頭也不回就跳出車外」。
奇怪的是,第九回一開始,怎麼二殘又回到潔芬家裏,兩人還在一邊喝紹興酒一邊談論無名氏的《塔裏的女人》。然後喝完了紹興酒喝白蘭地,在酒精和《塔裏的女人》文句(「我願意你享受我,享受我的眼睛,享受我的紅唇,享受我的臉頰。來,吻我吧!」)雙重作用下,二殘與潔芬陷入不可自拔的慾望中……
這是怎麼回事?原來第九回不是劉紹銘寫的,是另一個朋友用「殘三」的筆名,遊戲改作的。說出來可以嚇人的,這「殘三」竟然是詩人楊牧,多少欣賞楊牧、崇拜楊牧、甚至研究楊牧的人,大概都不知道他寫過小說,而且他唯一寫過的小說,藏在劉紹銘(二殘)的書裏!
有意思的是,和劉紹銘熟識的楊牧,怎麼會有如此一段遊戲之筆?這段文字明明和劉紹銘自己寫的第八回接不上頭,為甚麼出書時,劉紹銘會把它收進來當作「外一章」的第九回呢?
更有意思的是,那麼第八回裏光聊天的二殘,和第九回裏雲雨一番的二殘,有哪一個是和現實的劉紹銘疊合的嗎?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留了很多閱讀想像的空間。

《二殘遊記》第十二回,寫二殘招待遠來的老友吳秋棠到學校教職員餐廳吃飯,點了「血腥瑪莉」,鹹牛肉和熟包心菜,附贈一小籃法國麪包。吃着,吳秋棠嘲弄了一下:
「你們這裏吃的,也不俗嘛,真不懂那些寫留學生文學的閨秀作家,為甚麼一天到晚苦悶呀苦悶的叫着。政治苦悶耶?性苦悶耶?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哈哈哈,哈……哈……哈……」
「寫留學生文學的閨秀作家」,顯然主要指的是於梨華。差不多和寫《二殘遊記》同時,劉紹銘為香港雜誌寫了一篇〈十年來台灣小說〉,裏面就直講:
「於梨華的小說,以寫留(美)學生的苦悶知名,因此近來有人稱這一類小說為『留學生小說』。在整個新文學史來講,留學生文學是邊緣文學,沒有甚麼地位的。站在大陸的和台灣的中國人立場來講,留學生的苦悶,是咎由自取。中國在政治上現在雖然四分五裂,但政治立場堅定的人,仍然有『國』可奔。請纓既然有路,你自己不去,那是活該苦悶了。
「『留學生文學』(姑妄隨俗)在文學史上站不了甚麼地位,理由也在此。因為他們的痛苦和苦悶,不足以代表中國人的苦悶和痛苦,看了難起共鳴。」
一邊說「留學生文學」沒有地位,劉紹銘卻一邊自己下筆寫着記錄留美教授生活點滴的《二殘遊記》。或許就是對於「留學生小說」裏的「苦悶」大為反感,《二殘遊記》特別用了嘻笑怒罵的基調。然而,藉着嘻笑怒罵口吻,劉紹銘要寫的,豈不還是留學教授的流離生活?那樣的生活,沒有苦悶、沒有痛苦嗎?難道不用苦悶、痛苦口吻來寫,就可以將異國生活寫成無比自在?
雖然流離生活的痛苦和苦悶,不足以代表中國人的苦悶和痛苦,卻不意味着那樣的痛苦和苦悶不真實,更不表示那樣的痛苦和苦悶不能寫、不該寫,更不必然就「看了難起共鳴」。不需要活在異國異域才能對這樣的作品產生共鳴,畢竟在台灣、在香港、在中國大陸許多人都有流離失所、惶惶不安的心情啊!
劉紹銘厭惡誇大留學生苦悶的寫法,連帶否定了「留學生文學」的價值,也就讓自己寫作《二殘遊記》的動機陷入矛盾裏。其實劉紹銘同樣那篇〈十年來台灣小說〉中,有一段話其實更適合用來理解包括《二殘遊記》在內的「留學生文學」:「罵漢奸的文章和小說,我們看得多了。但似乎沒有人好好的研究一下做國民的被國家拋棄的問題。做國民的出賣國家,是賣國賊。但反過來說,如果國家為了一個大前提而犧牲國民的願望甚至生命呢?」

從一個角度看,選擇離家背景勉強混活在洋人堆裏的留學生,在他們拋棄國家的決定中,不都也有被國家拋棄的成份?留學生或許是少數,留學生拋棄國家的選擇或許不具代表性,但他們被國家拋棄的那份無奈,卻絕對可以在很多人心中激起共鳴的,「留學生文學」到底還是文學史上很重要的一頁,沒有那麼邊緣、更沒有那麼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