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做戲的人都是一個樣兒。他們看上了一個甚麼玩意兒──那怕祇是一張臉孔、一片景色、一段生活瑣碎、一個無足為奇的故事,都會像著了魔似地受了莫大的感動,要把它寫下來、演起來、拍出來。
從前有個電影導演叫張徹,很是博聞雜學,一度迷上了「杭城地藏王」、「藏王幫」的題材,原本想要讓他的弟子陳觀泰領銜演出一部名為《杭城風雲》的電影,到處請人打聽「地藏王」在宗教、神話和民間傳說裡的各種細節。消息傳出,來了個自稱是「杭城藏王缽嫡傳弟子」的人物,宣稱此事甚秘,非單獨約見導演不可,但是要一萬塊錢港紙「填缽兒」(化緣)才肯說。張導演答應了,和對方約在半島酒店的一個房間裡晤談。
彼人生得是形容猥瑣、樣貌醜怪,渾身還散發著一股魚腥泥臭,一見面就要錢。張導演立刻如數掏出──只不過是大致上相當一萬港元的美金,都是百元鈔,而且只有多、沒有少。對方前前後後翻來覆去點了好幾遍,硬說少一張百元鈔,張導演拿回去再數,果然少一張,祇好給補上。那「藏王」又算一遍,赫然還是少一張。張導演依樣將所有的鈔票抓回手裡再數一遍,果然還是少了。如是者一連十二次。
張導演在第三次以後就知道來者耍了手法,但是他想親眼看破對方的機關,就算被當成肉頭也無所謂。一路這麼數下去,還是不信邪──雖然他肚子裡明白:身上就祇剩一百塊錢了,卻還是準備豁出去再數一遍;孰料那「藏王」乾脆伸手道:「你口袋裡還有一百,掏出來就是了。」張導演依言掏了錢,交給「藏王」。「藏王」隨即一抬屁股,朝房間的大面窗戶大步走去,道:「讓你看了十三回都看不出,還當導演呢!我看你根本是個騙子!」說時人已經鑽進窗玻璃裡去了。
張導演大驚,起座開窗一看,外面是空的,臨街俯首,不過是幾十公尺峭壁也似的樓面,那「藏王」不見鬼影,而自己身上連一個蹦子兒都不剩了。那一部《杭城風雲》畢竟沒拍成,直到好幾年之後,張徹也才敢把這件事向幾個較為親近的朋友坦白說出,我則是從胡金銓導演那兒聽來的。
與胡導演一同工作,完全是基於聊這些事的樂子。你明知整件事不合乎自然律,卻不得不信以為真。
一九九七年一月中,胡金銓導演心臟手術失敗,病逝於台北榮民總醫院。他生前的朋友聚在一道說起來,每個人都會想起一部他發願而未能成就的作品。有人說他的《華工血淚》沒能拍成,最屬遺憾。有人說他還想拍《徐光啟傳》,才跟大陸某電影製片場談出一點眉目,就鬧出個天安門事件,計畫當下泡湯。也有人說他晚年鍾情於動畫片,策劃《劉海戲金蟾》,光是原畫手稿就有近千張,卻苦於沒有資金,連腳本都出不來,才是賫志以歿。
我跟胡導演合作過兩個計畫,一個是香港徐克的《笑傲江湖》,一個是台製魯稚子的《將邪神劍》,前者拍不到幾場戲,徐克收回去自己導了,本子作廢。後者還沒開拍,胡導演便因一再要求追加預算而遭到撤換,本子給接手的丁善璽改得體無完膚、不成面目,從歷史宮廷劇變成了武打色情劇。可我先前領過稿費,拿人手短,沒有申覆的權利。倒是胡導演給我打了個越洋電話,劈頭就問我:「對吳三桂有沒有興趣?」
「聊的興趣很大,寫的興趣沒有。」我說:「我不想寫一個小人的故事。」我在電話裡對胡導演說。
胡導演哈哈大笑起來,道:「滿世界都是小人;不寫小人,你還能寫甚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