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敘事手法,淡入淡出,有時人物出奇不意的跨進來,靜悄悄的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出了局。他的「小說人生」系列不是連續劇,但不少從前早已過了場的角色,也會依依不捨的回過頭來再打量你一次。像在〈自序〉中現身的Leonora。她是誰?除非你熟悉董橋故事人物的族譜,諒你不會知道。她漢名「李儂」,是作者在英國讀書工作時認識的MyFairLady。那年作者跟幾個朋友在羅素廣場一家小餐館夜敘,「李儂濃濃的髮髻插着一枝中國的瓷髮簪,粉彩纏枝蓮紋可愛得要命,霽紅、冬青、石綠、天藍的繽紛襯着她褐裏泛金的秀髮如夢如詩如畫」。
出現在董橋作品的西洋女子不多,像李儂那樣能讓人產生如夢如詩如畫感覺的,也就只有她一人。其實拿手煮八爪魚意大利麪的「但丁」夫人姬娜也是大美人。出生西西里島的姬娜,「眉毛濃密細緻,眼神蕩漾的是黑森林裏的清流,加上一株挺秀的鼻子守護溫潤的紅唇,回眸一笑頓成萬古千吻的淵藪。她的鎖骨是神鬼的雕工,神斧順勢往下鈎勒一道幽谷,酥美一雙春山盈然起伏,剎那間葬送多少鐵馬金戈。」
唐傳奇〈鶯鶯傳〉張生初遇佳人,「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顏色艷異,光輝動人。」定情之夜,紅娘捧崔氏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鶯鶯多美?我們自己閒中着色吧。話本的小說〈趙太祖千里送京娘〉的小女子,聞道容貌出眾。怎見得?「眉掃春山,眸橫秋水。含愁含恨,猶如西子捧心。」話本對角色人物面目的交代,約定俗成,總以「有詩為證」敷衍了事,所以京娘的長相如何,我們過目後,還是一片茫然。
近代作家在描繪人物面貌最處心積慮的首推張愛玲。〈沈香屑:第一爐香〉的葛薇龍「臉是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現在,這一類的『粉撲子臉』是過了時了。她的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裏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也許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為這呆滯,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
張愛玲對薇龍長相的刻畫,處處依角色身份剪裁,務求她一站出來就見獨特的風姿。薇龍在作者眼中是一個有殖民地東方色彩像賽金花模樣的女子。張愛玲筆下的女子,眉目經過個別剪裁後,各有特色,因此我們絕不會把〈金鎖記〉的七巧誤作薇龍。七巧一出場就嶄露頭角,只見她「一隻手撐着門,一隻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裏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着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
董橋描述《橄欖香》姬娜的筆墨甚濃,可說是「群芳譜」眾女的異數。諸艷之一的李儂,作者沒有正面打量她的長相。我們只看到插在她髮髺中的瓷髮簪,暗裏閃耀着霽紅、冬青、天藍的微光。董橋迷戀的女子,是照片裏綰着髮髻、嶙峋的臉閃着靈氣、輪廓細緻得不帶半絲性慾的英國女作家吳爾芙。吳爾芙夫人空谷幽蘭的美,是半邊髮髻襯托出來的。李儂明艷照人,是頭上髮簪的顏色。
姬娜雖然也把濃髮綰起來,但在董橋眼中,這位上過美國《Gourmet》飲食雜誌封面的西西里島女子,欠的是秀氣。姬娜其實「騷」得可以。「但丁」太太死後,六十五歲續弦,娶了比自己年輕三十歲的姬娜。董橋跟他夫婦認識時,「但丁」已經七十五歲了。這位口沒遮攔的意大利佬擠眉弄眼對新交的香港朋友說:「橄欖油最神奇。我每星期還跟她行房兩次,不信你問她!」要點撥出這樣一個「騷」女子,用於勾勒李儂風姿那種「不寫之寫」的筆墨已不管用。上文引了一段有關姬娜迷人的肌膚、眉毛、眼神、鼻子、眸子的描述。比較晦隱的是這一句:「她的鎖骨是神鬼的雕工,神斧順勢往下鈎勒一道幽谷,酥美一雙春山盈然起伏,剎那間葬送多少鐵馬金戈。」
看來姬娜不但面貌娟好,還長了一副「魔鬼身裁」。「幽谷」是乳溝,「春山」是乳房。用舊時艷情小說作家的口吻說,姬娜「雙峰插雲」。老先生八十歲那年逝世,據他夫人在電話上告訴香港朋友,老先生「那天有點反常,硬要跟她溫存,她遷就他大半天才安靜下來,睡着了還緊緊摟着她怕她跑了,天沒亮終於安息。」
《橄欖香》出現的「我」,是不是作者本人?董橋在〈自序〉有交代。他說他試過不用第一人稱單數敘述一則戀情,結果寫了一大半連自己都無法置信。於是他「悄悄的」把「我」拖進來,扮演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但丁」夫婦跟香港來客暢談「房事」,旁若無人,幸好敘事的「我」只是個外人,不然聽了也會面紅。
董橋近年書寫的模式是混合體,集筆記、散文、小說、傳記旨趣之大成。他說的故事,委實傳奇。譬如說我們剛見過面的西西里姑娘,不但有絕色,還有特異功能:她善相人面卜休咎。姬娜領着客人參觀家裏的後園,走到盡頭那口古井時,汲了一桶水要他洗手洗臉,說:
「洗掉你的憂心吧!」
「你知道我憂甚麼心嗎?」
「是去還是留,你決定不了。」
「請你明示。」
「新的比舊的好,不要留!」
姬娜預言「我」兩年內事業要經歷三次變遷,「不可不變,越變越好。」果如「女相士」所言,「我」回到香港後辭去舊職。八個月後又換了新職。一年過去,第三份工作忽然找上門來。跟董橋有私交的朋友也知道,姬娜的話不但應在敘事的「我」身上,傳記的「我」也歷經三次工作上的變遷,而且「越變越好」。如此說來,《橄欖香》內容,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讀者或可從中看到一些人生幽玄神秘、無法解釋的因果。
〈平廬舊事〉有位葛先生,順應患了肺病的女朋友田平的願望,在倫敦東南區買下一間一八八九年的老房子。房子聞說鬧鬼,好幾年沒人敢住,半夜樓上卧房電燈一下亮一下熄。葛先生說他不怕鬼。住進去後,他們覺得房子越來越陰冷,開足了暖氣還冰冷。半夜裏,卧房不單傳出人語,還有哭聲。葛先生只好讓田平搬去跟鄰家老太太住一宵,自己一個人留守,一邊焚了一爐沉香一邊把高古貔貅玉器擺在床頭大聲說:「我的女朋友是病人,隨時會死,她喜歡這所房子,我想讓她住下來圓一圓美夢,能幫我這個忙嗎?」
電燈應聲熄了,三分鐘後又亮起來,房子的冷風從此消失。這則傳奇,讀來有六朝志怪風味。可信不可信?何必深究。我們讀《聊齋誌異》、讀《夜雨秋燈錄》也從不為求「真相」而去考證一番。董橋筆下的女子,樣子不漂亮的是例外,像〈櫻桃園〉中老是甜甜望着老師的胡霞,短頭髮、細眼睛,鼻子雖然不高、嘴唇也沒個性,但最少皮膚長得細緻,像玫瑰花瓣,白裏透着紅光。
《橄欖香》是董橋以文字recallthepasttosustainthepresent的一爐香火。這也是他近年幾個集子風格的一個特色。眼前世事不堪聞。雜物堆裏偶然翻出來的幾張老照片老信札反而更能滋潤人生。一直「追」看董橋的老讀者一定認識到,這位作者在字裏行間表達出來的許多懸念,可歸為張岱所說的「癖」。〈祁止祥癖〉開頭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董橋慕戀古玩文物字畫藏書票初版書,如醉如癡,因為這些東西的past有助他sustainthepresent。癖是偏愛,不講道理的。出現在他群芳譜的女子,「十個佳人九個俏」,幾疑世上無醜婦。Tosustainlife,滋潤人生,作者不惜逃避現實。
董橋追憶的往事,不是遠古,不是明清,而是「近古」的民國。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是他頻頻回首的對象。因為「五六十年代的老香港才有這樣的女子,下午三點多鐘到文華酒店咖啡廳喝咖啡,讀小說,一個人靜靜躲在靠窗那個亮堂的座位:濃髮蕩着月下碧湖粼粼的波光,兩簾長長的睫毛彷彿幼嫩的蓮葉深情呵護纖巧的鼻子櫻紅的嘴唇。」(見〈喜巧〉)。
那年頭敘事的「我」初到香港,靠接翻譯散工過活,兩三天總要到中環一家銀行取原稿和交譯稿。事後總愛躲進文華咖啡廳歇腳,因此好幾回都看到那位讀小說的女子。不久「我」找到了比較固定的差事,沒空到文華歇腳了。但〈喜巧〉佈的局,分明是一個都市小資產階級言情故事的胚型,「我」可以絕跡於文華酒店的咖啡廳,小姐卻不可以從此失蹤。說實在的,沒有小姐在場,抱着過客心情過日子的「我」,日子過得實在渾渾噩噩。一天,「我」被一位朋友徵召到半山一位夏老先生的家裏幫忙整理一批祖傳文物的清單。老先生家裏只有一個離了婚的女兒和兩個老媽子相伴。「我」和他的朋友忙了大半天,喝下午茶的時候門鈴響了兩下,一陣香風吹進來的是夏家小姐:
她打了招呼坐在父親身邊拿起父親那杯咖啡淺淺呷了一口。「嚐一塊蛋糕?」夏先生問她。
「剛在外頭吃過了,」她說。
「文華咖啡廳!」我脫口接住。
夏小姐睜大眼睛盯了我半晌:「我們見過面?」她笑着伸手給我:「叫我喜巧!」
這個傳奇,就此結束了。小姐那麼漂亮又是離婚婦人,在這麼一個偶然的場合認識了,本應是一個愛情故事的起點,但作者竟用「忍情」,眉頭也不皺就讓這對「喜巧」男女淡出。董橋心儀的西方作家不少,如毛姆、莫泊桑、契訶夫。他從契訶夫的作品領悟到thetechniqueofunderstatement的勁道。說起故事來若無其事,語氣和順溫文,不見波瀾起伏,少有道德裁判。契訶夫希望他的讀者在他的作品看到的,是aglimpseoflife,一個不加渲染的人生的片段。
董橋的故事,是沒有甚麼「戲」可言的。風格使然,甚麼事都點到為止,不讓感情氾濫。他的文字,知音不少,當然也有唱反調的。幾年前我在〈淡紫的記憶──董橋的《從前》〉一文憶述一次親身經驗。研討會上,一位諒是急性子的聽眾漲紅了臉發言:「哎呀,董橋太愛轉彎抹角了,有話為甚麼不直說!」契訶夫最出名的一個短篇是〈牽狗的女子〉(TheLadywiththeDog),講的是一段婚外情,癡男怨女不知如何面對明天,結尾時但見這位女子牽着狗繞着旅館的周圍散步,如此周而復始的走着,走着,再走着。看似方向目標明確,其實心中惘然。
董橋作品,獨樹一幟,卓然成家。若心中無「癖」,文字不會有個性。帶癖的作者造就帶癖的人物。〈杜公館〉的進雄嫂,清素端秀,原是師範大學的高材生,卻愛上莊稼漢陳進雄,要死要活嫁給他。孩子出生不久父親就死於車禍,師範生執意要替他守寡,留在老家小小的一個柚子園撫養孤兒、照顧婆婆。進雄嫂真「癖」得可以。「癖」,對董橋而言,是一種fixation,可作為他看待古玩文物和「民國女子」看得那麼一往情深的一種解釋。董橋敘事,愛「轉彎抹角」,講述男女情事,總是隔靴搔癢,我們做讀者的,還不是一頁接一頁的看下去?大概也是「癖好」使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