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歸去來兮侯德健 - 毛尖

毛尖:歸去來兮侯德健 - 毛尖

八十年代,唱過多少次《龍的傳人》,誰也沒法統計,不過,侯德健毫無疑問是我們青春歲月裏的一個重要名字。尤其在那些玩音樂的同學看來,他比羅大佑比崔健更牛逼更神聖,那些年,我們在音樂系同學的地下室裏,看他們用所謂的「侯德健編曲法」創作自己的校園歌曲,覺得自己讀的專業整個就是人生錯誤。雖然,二十年過去,當年玉樹臨風的校園歌手有的禿了頭髮有的肥了肚子,令人很是神傷,但畢竟,在最需要被崇拜的年紀,他們憑着神兜兜的「編曲法」跨界娶走了科學工作者的心上人兒。
「侯德健編曲法」到底是甚麼東西,今天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時隔經年,紅塵輾轉,他在鳥巢重新唱響《龍的傳人》,讓很多年輕人突然意識到,哎喲,《龍的傳人》不是王力宏的原唱。不過呢,誰是原唱也一點都不重要,在鳥巢現場的朋友說,侯德健登上舞台的時候,她眼淚就下來了,二十二年啊,十個手指掰兩遍還不夠!

二十二年,侯德健身上的政治意味完全被懷舊內容代替,他站在舞台上,幾乎就是他自己的歌詞:「想過去年輕神氣的排長,不正是今天你自己老張。」二十二年,我們在他身上託付的夢想是他自己的歌詞,結局也是他的歌詞:歸去來兮/田園將蕪/是多少年來的徘徊/啊究竟蒼白了多少年。不過,走過為了理想而理想的年代,看到侯德健泣不成聲,每個人的眼淚其實都是為自己而流。
歐,不用左看右看了,現在,輪到我們成為老張。裝嫩倒是不難,自己給自己減去十歲,也容易,可飯店裏坐下,舉起菜單,手伸得筆直,小姑娘一看,嘿,眼睛老花,大叔奔五了?這故事是聽馬原老師說的,不知道是不是源於生活。不過這個,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所以,說侯德健出來,是一個積極的信號,那是扯淡。信號啥呢?侯德健出來,響響亮亮告訴我們,老侯的時代徹底終結,或者說,六、七十年代生的同志們,可以開始思考自己的墓誌銘了。滾石三十年,光榮都已經是昨天,滾石快滾不動,德健也難再健。這中間哧溜過去的二十二年,侯德健搞搞算命,讀讀《易經》,嘿唉!昨天的風吹不動今天的樹;嘿唉!今天的樹曬不到明天的陽光。
光陰拼命向前,青春難轉回頭,侯德健其實就是一個了不起的音樂先驅,他當年的政治理想如果不是空洞的東西,今天他就不會懷着一些雜亂無章的計劃歸去來兮。所以,鳥巢再唱《龍的傳人》,地地道道是一曲自我輓歌,箇中意味,也許和《茶館》最後撒出的紙錢可以互相推敲。
滾石三十年鳥巢演唱會結束的時候,觀眾飆出的眼淚沒有主辦方預想的噸位驚人,這個,我覺得也是對的。因為在任何意義上,侯德健今天站在舞台上,只能代表一個時代的背影。而我會說,我們那些禿了頭髮肥了肚子的校園歌手,其實比侯德健更動人,這是因為,平民歌手在和生活的短兵相接中,真真實實地在當年虛幻的理想主義中填入了肉身,箇中情形,也像侯德健唱的,「誰也贏不了,和時間的比賽;誰也輸不掉,曾經付出過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