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演講的題目是「大國崛起的問題」,也牽涉到中國本身歷史,這個題目本身當然是有其時代的意義,也就是說,今天中國的興起,不僅引起世人注目,對於中國本身的發展,他人的期待和自己的意願,也有複雜的相互作用,我們必須嚴肅地面對這個問題,不能一廂情願地說,二十一世紀是中國的世紀。
大國崛起這四個字,當然是意味着,在列國體制之中,有一個大國或是若干大國,發展為舉足輕重的地位,甚至於有些大國成為霸權。在近代幾百年歷史上,我們看見自從西方興起之後,曾有一連串的大國,成為世界的霸權。但也沒有任何的大國,可長久地站在領導的位置上而不衰退。興和衰,本來是接踵而至,我常常覺得,一個國家的興起,要具備許多的條件,而一個國家的衰亡,都會被任何偶然的因素,拉出一個缺口,同時,系統的衰老,也會將興盛的大國推向衰敗。最近美國的形勢就是一個例子,美國興旺了幾乎兩百年,尤其最近一個世紀,美國無法否認是世界的霸權,但最近卻是捉襟見肘、窘態萬分。賀者在門,弔者在閭,這是常見的現象,今天討論中國的崛起,而我先說到衰亡,也正是為了要提出一些警告,萬事不能單從一面想,時時心存如履春冰、如臨深淵的警惕,總是好的。
回到中國的歷史,我們曾經有過列國體制,西周敗亡以後,王綱解體,此後春秋戰國兩個時期,都是列國體制。春秋的數十個國家,其中五霸都是以大國的身份,各自主宰當時。戰國只有十個國家左右,七雄輪流作莊,彼此爭鬥,最後才為秦國統一天下。春秋戰國兩個漫長的時期內,那些強國的出現,都有其各自具備的條件,例如,戰國時代的齊國,具有漁鹽之利,是當時最富的國家,但逐漸其他資源,例如,銅鐵和馬匹,都是戰爭武器所必具,於是,佔有這些資源的國家也一個一個進入霸權的爭奪;戰國終了時,鑄銅、煉鐵、冶鋼都變成是重要的工業,也決定了那些國家的盛衰興亡。戰國七雄,都不斷地改革自己的內政,也以不同的制度組織自己的武裝部隊;他們彼此學習,到了最後,都發展成具有強大武力的官僚國家,奠定了秦漢帝國的基礎。當時整個的形勢,是後來者居上,前面一個霸權衰了,在衰亡的過程中,就讓後面的霸權有發展的機會,終於起而代之。在孟子時代,大家已經有一個認識,天下必須定於一,至於,誰是那個「一」?卻正是列國爭奪的主要目標。
春秋戰國爭鬥的時代,可也是融合的時代,東方齊國的陰陽觀念、魯國的儒家思想和生產制度,融合了三晉的管理哲學,又與楚國道家哲學互動,逐漸構成了綜合的中國思想系統。各個國家的資源互相流通,發展了一個全國的經濟網,在這個交通路線上,有許多大型的城市,城市生活與城市居民,成為發展文化的重要場合。甚至於國家的組織,也因為互相學習,發展成相當類似的文官制度。因此,這個衝突的時代,卻也是交流與融合的時代。
秦國依仗武力,統一天下,他的管理方式也非常嚴格,從今天考古資料看來,秦國的地方官吏,很多就是秦國軍隊的軍官,在他們征服的地點,擔任地方首長。秦制車同軌、書同文,是要以整齊劃一的制度,將全中國放在一個文化體系之下。這一個專制集權的朝代,並沒有維持很久。接下去的漢代,在許多制度上繼承了秦制,可是因為新朝代的統治階層,本身都來自於民間,也來自各方,卻並沒有以一個制度凌駕全國。
漢初一百多年,其實繼續進行的是戰國時代的文化融合過程。我們甚至可以說,整個漢代,是為中國文化體系作整盤發展的時期。戰國到漢初,《呂氏春秋》、《淮南子》都嘗試建構包羅萬有的宇宙論。武帝時代,董仲舒糅合先秦各種思想,組織為天人,內外彼此感應的宏觀思想體系。這一個時代,不僅是一個朝代,也是一個文化體系擴張和深化的時期。有了如此寬廣宏大的氣概,中國遂能不斷吸納佛家,中亞啟示性信仰,以致近世的西潮,蔚為博大而複雜的中華文化。從漢代以後,中國的朝代,基本上都沒有脫離漢代規模,中國帝國不是秦式的,而是漢式的天下國家。其中的構成成份,有不同的族群和文化,而各地和中央的關係,也不完全是政治上的統屬,更多的是文化的涵化。在天下國家之內,有核心與周邊,各地、各族群彼此關係,有不同的形態,也有不同程度的自主權;其理想的境界,乃是近悅遠徠,來者不拒。漢代發展的察舉制度,將地方人才不斷地吸收,進入中央,同時,來自地方的官員,將地方的信息,不斷地帶入中央。這一個信息回饋系統,是天下國家可以不仗武力,而保持大國眾民的原因。
我們看看西方的歷史,希臘半島上城邦的競爭,也有若干「大國」,成為霸主,而最後統一希臘的卻是希臘最邊陲的馬其頓,亞歷山大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希臘帝國,西方到地中海的東岸和北非,東方到今天的中東地帶,往南幾乎進入印度。在希臘各邦競爭的時代,大國的崛起也和中國春秋戰國時代的五霸七雄一樣,有興有亡、有盛有衰。從表面上看來,亞歷山大的統一是完全武力達成。
但是,亞歷山大英年早逝,他死後卻開啟了泛希臘文化(Hellenicperiod)的時代。雖然帝國崩解為若干大國,希臘文化的影響,卻是瀰漫各處,將地中海的大部份周邊地區,和埃及兩河的中東地區,都籠罩在一個希臘文化的基礎上。這一個時期,也是文化交流與融合時代。亞歷山大自己曾經致力於融合各個族群和地區,他將波斯軍隊納入希臘的軍隊組織之中,他鼓勵希臘人和當地族群通婚,在一個龐大的經濟交換網下,這一個大地區內,出現了許多城市,城市中的居民,與其他城市之間的交流,是希臘文化遍及各處的重要因素。他獎勵學術,在今天尼羅河河口的亞歷山大城,有一個當時最大的圖書館,將希臘世界的知識滙聚在一起。泛希臘文化時代,在歷史上有其意義;許多重要的史學家,例如,WilliamTarn、MichaelRostovtsev、ArnaldoMomigliano、PeterGreen等史學家,都指出泛希臘時代文化融合的現象。
大致說來,他們都指出經濟交流、城市出現,具備了文化交流的條件。於是,若干不同文化的價值觀念,彼此衝激,互相影響,形成這廣大地區的文化發展,共有的特色。在這一環境中,希臘哲人的智慧,尤其主張言行謹飭節制的Stoicism的觀念,加上中亞啟示宗教與救贖觀念,改變了猶太部落神與選民的密切關係,而轉化為後來基督教關懷萬民的普世信仰,成為後世西方思想的主要成分。我們可以說,泛希臘時代在西方文化上的地位,和漢代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有極大的相似處:在大帝國秩序內,將許多地方新的文化,逐漸融織成一個龐大的文化體系。
在二十一世紀,世界經過了西方文化幾百年的擴張和深化,經過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過程,確實全世界基本上都籠罩在一個相當同質性的世界經濟網和文化體系之內,今日全球化的現象,亦是大家共同理解的歷史過程。在走到全球化以前,西方列強此起彼落,各自稱雄一時。今天卻是西方以外的一些大國,譬如,中國、印度,甚至於巴西,都在經濟上具有引人注目的實力。中東地區的擾攘,確實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也因此引起一些人擔憂,例如,SamuelHuntington和FrancisFukuyama(福山)等人的文化衝突論,擔心世界有更多的衝突。中國的崛起,也引起許多西方人士的擔憂,深怕中國取得大國地位後,會走向大帝國的方向。
假如我們以上述漢代和泛希臘時代的例子來看,列國爭雄之後融合的時期,不一定是秦帝國和波斯帝國的形態,更可能是一個融合的時期。近代歷史上,國際間的融合,已經有國聯和聯合國兩次的嘗試,這兩次實驗的結果,都不能算是十分滿意,聯合國將來會走向甚麼方向,還有待大家的努力。同時,區域型的組織,例如歐盟,也開啟了另外一個新的方向,也就是在列國體制之下,經過協商,有大地區的區域性組織,解決彼此的紛爭,促進彼此的合作幫助。最近二十年來,經濟上的全球化,世界經濟體系呼之欲出,網路文化也將知識和文化產物,迅速地傳播各處,以至於今天各地的大學,學生學習和學者研究的項目,都逐漸趨於一致,這些條件,是當年漢代和泛希臘時代,並未具備的。將來世界定於一,不必須是定於政治上的統一,而是文化上的高度融合。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的崛起,不應當意味着有一個新的霸權出現,壓倒其他的霸權,獨擅勝場;而應該理解為,東亞文明的一個重要部份,經過百餘年來,吸收西方文明後,自己重組了一套西和東融合的政經組織。印度的興起,也可以作如此觀。世界文化融合的過程,正在繼續進行,將來不是一個單向的西化,而是東亞、南亞,加上未來終究會整合成功的西亞文明,都將融合成在一起。在未來的世界文化中,區域型的特色還是存在,可是大的項目,譬如說,科技文明下的新生產方式,和城市文化所逐漸代替了各地方的農村文化,將全世界籠罩在一個城市網絡下面:這些特點之外,在人類的價值觀方面,也必然有些新的發展。西和東不再是永遠對立,而是糾纏融合,構成多元而互相包容的價值體系。中國的崛起,就不再是一個政治和軍事強國的出現,而應當是,在世界共同文明體系中,東方體系也成為一個重要的選項。就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崛起不再是對世界的威脅,而是對形成共同世界文明的助力。
這一個偉大的志業,不是任何政權單憑政治方式可以做到,卻是需要所有地區的中國人,尤其中國的知識份子,共同投入的大事業。香港是一個特殊的地方,從一八四二年開始,就是東方和西方相遇的地方;在這裏,中國接受西方影響,是在屈辱下開始的。這一百多年來,香港是西方文化輸入中國的窗口;一百年前,孫中山的革命就在港澳開始。今後,香港不再是在屈辱之下,而是以其特殊的地位,繼續幫助中國,深度地吸收西方文明的長處,也不斷地重新估定和闡釋中國文化的特色,以備西方咀嚼與吸收。
香港大學,曾經是大英帝國放在香港的一個文化據點;今後,港大卻應該是溝通東和西的橋樑和管道。今天,海峽兩岸的中國人社會,還缺少能全面研究與理解西方文明的學術單位。香港大學原是西方高教的學府,今後應可保持這一性質,繼續擔起全面深入研究西方文明的任務,使華人社會中,有如此一個教育研究的基地,幫助華人真切的了解西方。畢竟,知己和知彼,不能偏廢偏重。中國要在世界上擁有文化發展的發言權,就不能不對西方有充分的了解,才能有應對的能力。近幾十年來,西方各國都有研究中國,或研究東亞的專業單位。可是,東方各國卻沒有研究西方文明的專業單位。我盼望,港大願意聯合本港友校,成立一個西方文明研究中心,不僅擔負研究之責,也培育大批人才,深入理解西方,俾中國人也有深度研究西方的一切。東和西,才能夠有真正的對話。
是次演講由香港大學香港人文社會研究所贊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