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普林斯頓大學開會,同時還有一些學術交流的工作安排,住在神學院的招待所裏,離校園只有幾步之遙,十分方便。想到三十多年前,也曾在校園內住過,參與劍橋中國史明史計劃,在牟復禮教授的指導之下,整天不是在葛思德圖書館的書庫裏孜孜矻矻,翻閱古籍,就是跟着前輩學人問學。記得當時黃仁宇先生正在為計劃寫薩爾滸之戰,就跟他討論戰役的兵力調度。黃先生說自己是行伍出身,懂得打仗的,於是畫了好幾張戰術部署與調動的示意圖。有些我看不明白,他就指手畫腳,帶着極為濃重的湖南口音給我解釋。我說,黃先生,你的湖南話我領教過,懂的我也聽不懂,請省省吧,再解釋我也是沒法聽懂的,我們筆談吧。他就又畫又寫又說,解釋努爾哈赤如何調兵遣將,在幾天之內連破明朝三路大軍,奪取決定性的勝利。說着說着就發起感慨,從明朝的薩爾滸戰役講到國共內戰的徐蚌會戰(他不說「淮海戰役」),說國民黨的機動部隊只有機械是機動的,戰術的運用一點也不機動。講着講着就激動起來,批評國民黨的將領腦筋僵硬,不懂得學習歷史經驗,也不看看努爾哈赤的用兵之道是多麼靈活。激動一番之後,又感歎說,學劍不成學書,學書也無裨於國計民生,算了,今天不研究了,我們到美術館去看看,陶冶一下性情。
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就在葛思德圖書館附近,繞過教師俱樂部的花園後面,幾步路就到了。美術館的收藏十分富瞻,西方美術傳統的藝術品不用說了,就是東方藝術的藏品也異常精美。我每次去,總是流連於中國書畫,對其他藏品無暇多顧,跟着黃先生四處觀賞,則信步遊覽,沒有特定的目標。展出的東方藝術部份,有幾件明代青花瓷,又引起黃先生的感慨,說明朝工藝多麼精巧,科技的掌握絕對是世界製造業的前沿,怎麼文化藝術可以達到如此巔峰,卻到了後來,政治軍事一敗塗地,以至於亡國了呢?我們看着那幾件青花,特別是一隻纏枝牡丹紋飾的梅瓶,好像面對歷史的諷刺,許久許久,寂然無言,默默離開了。
時隔三十年後,我在普林斯頓大學校園閒逛的時候,穿行在老榆樹與山茱萸的蒼勁與明媚之間,正覺得賞心悅目,突然就想起那次與黃仁宇先生逛美術館的事。走着走着,就走進了美術館,也是隨興參觀,突然看到一幅十七世紀荷蘭畫家范斯崔克(JuriaenvanStreeck,1632-1687)靜物畫。畫中描繪的是當時荷蘭早餐桌上的食物,青花瓷盤中盛着橘子與削了皮的檸檬,檸檬後面遮住了一把餐刀,只露出刀柄。盤子後面是一串紫黑色葡萄,新鮮亮麗,還帶着葡萄藤的枝葉。盤子左後方是一隻高腳玻璃杯,靠前是較矮的玻璃酒杯,盛了微帶青黃色的白葡萄酒。酒杯前方是一顆剝開的糖果,糖果的碎粒散佈在桌面上。畫面的右下角,也就是緊靠着瓷盤的右前方,是切開一角的麵包,露出了麵瓤的肌理。這幅油畫是典型的工筆靜物畫,食物畫得栩栩如生,但是最吸引我的還是那面青花瓷盤,因為這面瓷盤顯然是漂洋過海,從遙遠的中國運來的。
瓷器的發明是人類物質文明進展的一大成就,始自中國大地,可說是中華文明對人類的重大貢獻。從唐宋以來,陶瓷一直是海外貿易的大宗,隨着船舶漂洋過海,把文明的光輝,沿着南中國海、印度洋、波斯灣、紅海,一路散佈到歐亞大陸的西陲。青花瓷的出現較晚,要到元朝因為有了大量鈷料從西亞進口,才興盛起來,到了明朝就成為外銷瓷器的大宗了。十五世紀末至十六世紀初隨着新航路的開闢,葡萄牙成為第一個來華貿易的歐西國家,隨後來的是荷蘭人,運送了大批青花瓷,販賣到歐洲,開啟了東西方海上交流的新篇章,引發了歐洲歆慕中國的「中國風」(chinoiserie)。十七世紀期間葡萄牙的海上霸權逐漸衰落,代之而起的是荷蘭,成為英國崛起之前最成功的東西海上貿易的主導。荷蘭人的日常生活也都跟着改變,增加了東方因素,連吃早餐用的盤子都是來自中國的青花瓷。
我站在畫前,看了許久,凝望着歷史展現在畫面上。這幅畫上的青花瓷盤,是景德鎮按傳統圖紙出產的,還是荷蘭訂制的?或許是福建民窯仿製的?如何裝到船上,曾經轉運何處,到過巴達維亞嗎?如何穿越印度洋的?是荷蘭艦隊護送的嗎?經過鄭和下西洋的航路嗎?循着達伽馬所走的航線嗎?如何繞過好望角,沿着西非的海岸,是經過英倫海峽,到達荷蘭的嗎?這面瓷盤到哪裏去了?打破了,扔掉了嗎?這幅荷蘭的靜物畫,又是怎麼賣到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的呢?最後這個問題不難回答,查查美術館的檔案就知道了。可是,前面的歷史問題,就不是那麼容易回答了。
我又想起了黃先生對着青花瓷,凝視歷史的眼神,十分落寞,又十分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