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聰:孔去關又來 - 劉偉聰

劉偉聰:孔去關又來 - 劉偉聰

我國電影去年送走了孔子,目下迎來了關雲長,此豈屬偶然?
兩位長者,一文一武,甚至允文允武。《論語》上說:「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可見夫子閒來亦遊獵一番,有所獲之餘尚不忘可持續發展,不會一網兜盡,尚會箭下留情。而關雲長義薄雲天之際,千里送嫂途中,夜裏依然「左手綽髯,於燈下憑几看書。」毛宗崗點評曰:「寫得如畫!」果然後世常見關公夜讀春秋的畫像,所看之書更是漢末所未曾有的綫裝書——有點像孫中山先生夜看iPad2吧!總之,二君俱已昇華至中華文化的代言人,亦賢亦聖,超凡而入聖。
可是正史《三國志》上的關雲長並非如此。試看陳壽的評價:「剛而自矜……以短取敗,理數之常也。」換成香港語,即是:「寸寸貢,大支嘢,抵×佢死啦。」《三國志》作者筆下的關雲長,如何蛻化成《三國演義》裏的大英雄,實堪玩味。在《演義》裏,關雲長已是受捧的人物,毛宗崗評〈美髯公千里走單騎,漢壽侯五關斬六將〉便劈頭說:「自廿五回至此,皆為雲長立傳!」不只力捧,還可能是獨家力捧,所以魯迅在月旦羅貫中時便忍不住說:「至於寫人,亦頗有失,以致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諸葛之多智而近妖;唯關羽,特多好語,義勇之慨,時時如見矣。」偏心晒啦羅貫中!

然而,偏心的不止羅貫中,還有能人將關雲長寫成下凡之神(國版《雷神奇俠》乎?)《演義》的祖本《三國志平話》便特將關雲長寫成死後龍神升天:「關公父子多忠義,把守南天也至今。萬古香煙今不絕,春秋二祭不曾停。」據日人大塚秀高考證,清代刊有《關聖帝君聖迹圖志全集》,集中竟言之鑿鑿,說:「漢桓帝延熹三年庚子六月廿四日,有烏龍見於村,旋繞於道遠公之居,遂生聖帝。異哉!猶之二龍繞室,五老降庭生孔子也。」其言也詳,時地俱在,僅略於奧巴馬周前所披露之夏威夷出生證書。看官留意,此處已將孔關二聖並論,其降生同異於凡人也。
小說家胡言亂語,今人信他才怪,有趣的是為甚麼要將關雲長神化?有啥用處?清代趙翼在〈陔餘叢考〉卷三十五上慨嘆:「鬼神之享血食,其盛衰久暫,亦若有運數而不可意料者。凡人沒而為神,大概初歿之數百年,則靈著顯赫,久則漸替。獨關壯繆(雲長諡壯繆侯)在三國、六朝、唐、宋皆未有禋祀。」原來關公在死後數百年未受追捧,北宋末始封忠憲公,武安王,至元代又封顯靈威勇武安英濟王,至明萬曆年間又勒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帝君,其妻其子亦獲厚封,真係關公自己都記唔晒,還是簡單而隆重地尊稱「關公」為妙。
那麼關公為何死後唔紅,卻越舊越紅?京都大學金文京有一猜想,他說關羽成神,跟他的行事品行無關,而是跟他的出生地山西解州有關。解州有自古以來最大的鹽湖解池,彌足珍貴,在解州販鹽以至整個山西的晉商,把持鹽業及其他商務,匯通全國,打造白銀帝國;而私販黑鹽又催生了秘密會社,黑金相濟,明暗互通,左右中國軍事政治和經濟。金氏遂認為解州中最有名的是關公,晉人遂在全國捧紅關公,奉若神明。金氏此說饒富想像力,但卻不無牽強,試想自宋以下,誰個賜封關公,成聖成帝,移入廟堂?還不是歷朝皇家建制?晉商一端僅順水推舟而已。
關公之於建制,必有其妙用。復旦大學朱維錚指《演義》是滿清文盲權貴的政治教科書,看的是滿文譯本,學的是漢人逐鹿中原的手段,而傳說努爾哈赤便供奉關公像,只不知有否早晚禮拜,滿人遂入主中原,代漢而興。朱氏看不過眼,笑謂:「這位關聖帝君可能由於成了神的緣故,再也沒有當年掛金封印的義氣,出了關便崇滿媚外,專門顯靈護祐後金。」
其實「義氣」和「仁義」到底抽象得很,例如「義氣」之「義」是Brotherhood,到了「仁義」之「義」便幻作Righteousness,向孔子祈求仁義長存,關公義氣填膺,若要有求必應,只能各取其義,不要儍着眼臆信有其客觀真義。電影《古惑仔》裏的大歹角o靚坤(吳鎮宇飾)說文解字,將「義」拆成上「羊」下「我」,即「我係羔羊,儍仔!」雖然古惑仔不經意地曲解了許慎的原意(《說文》上說:「義,己之威儀也。從我羊。」),但卻是滿有創造性的新解。

孔關二聖是抽象的文化符號,當然受得起新解,故今天的孔子可以是周公潤發,關公欣然自是丹爺甄子丹——可幸丹爺不忠於原著,除了喝醉和看着孫儷之時,從來不曾臉如重棗,讓我還看到王小龍和葉問的內斂面孔!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