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如何讀經 - 鄭培凱

鄭培凱:如何讀經 - 鄭培凱

國內一所重點大學的教授組織了讀經班,讀儒家經典,有時每星期一聚,有時隔半個月。參加者的平均年齡大約五十歲左右,有七十歲的退休教授,有三十來歲的青年教師,以文科及法科為主,但也有物理系與化學系的,還有一位流體力學的老教授。有趣的是,其中還雜有幾位成功的企業家,有跨國公司的總經理,也有身家過億的董事長,放下每分鐘入賬以萬元計的事業,老遠駕着新款的流線型法拉利,巴巴趕到校園來讀經,真可算是醉心於弘揚中國文化的有心人了。他們這麼鍥而不捨,努力讀經,已經持續了五六年,把《論語》、《大學》、《中庸》都讀完了。

這幾年間,我經常回國講學,認識了其中一位哲學教授,偶爾也受邀參加,一開始只是覺得盛情難卻,陪陪朋友讀經也是「溫故而知新」的社交之道。斷續去了兩三次,發現他們十分認真,全情投入,似乎古老的經書能夠散發溫暖的魔力,從歷史的迷茫中喚回失落的記憶。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他們在讀經的過程中,像古代巫覡進入祖先預示的神道,在天門大開的剎那,亟亟拾回一些在世間失去的信念與價值。聽到漸趨蒼老的聲音,一起朗讀「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我不禁心頭一熱。想到這些學有專精的教授、事業有成的富豪,不去實驗室完成一篇可以獲頒獎金的學術論文,不回家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不去湊一桌麻將打打,不去卡拉OK引吭高歌,也不去郊區新開發的高爾夫球場打球,反倒收心斂志,借了一間教室,像昔日私塾學童一樣,一字一句,一板一眼,書聲琅琅,讀兩千年前的聖賢經典。他們究竟在想甚麼?是甚麼動機、甚麼動力,驅使這一群上了年紀、事業有成、富有人生經驗的社會精英,年復一年,不避寒暑,在那裏誦讀五四以來已經打倒,文革期間更是完全打趴在地,還要踏上一隻腳的「封建餘毒」?他們的青少年時期,供奉的「年年讀,月月讀,天天讀」,是馬恩列史毛,是毛語錄,是老三篇。怎麼時過境遷,他們還是「年年讀,月月讀,天天讀」,只不過換回了《四書》與《五經》?
自己在台灣長大,成長過程不同,青年期沒有經歷文化大革命,反而經歷了蔣介石信誓旦旦要復興中華文化的洗腦教育,《論語》、《孟子》背得滾瓜爛熟,考試默寫一字不錯。從來沒有文化傳統的失落感,反倒是覺得傳統像個大枷鎖,禁錮了自由思想的翱翔,更覺得孔孟之道像個大磨盤,死死壓在頭頂上,壓得我們這些嚮往現代主義的年輕人喘不過氣。當年離開台灣到美國留學,飛機起飛之時,對生長撫育的山水土壤,絲毫沒有留戀之情,只覺得總算是脫離了封建文化傳統的大醬缸,可以自由自在,海闊天空,鳶飛魚躍,呼吸世界舞台的自由空氣,讓禁錮在思想地牢裏個人自我可以痛痛快快展翅高飛。經歷了三十年旅美的「自由」,體會過人生的種種悲歡起伏,有時我想,當時的意氣風發,是否只是為了肯定自我的叛逆,只是不願意受人高壓管教的青春荷爾蒙在作祟。那麼,大陸知識人歷經革命的破壞與壓制,強迫割斷自己的文化傳統聯繫,天天否定人類累積了幾千年的經驗與常識,天天反封建反傳統,日日違背人性去符合黨性,時時唱誦「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的恩情親」,是否會產生極其深刻的文化失落感?是否會喪失個人生存的意義?經歷的改革開放,經歷了中年危機之後,是否勃發了「後中年的二度青春期」,終於找到了從未萌發的青春叛逆?這一次,老子反了,就是跟你對着幹,就是要封建一下,就是要散播封建遺毒。看你怎麼樣?

怎麼樣?山不轉水轉,路不轉人轉。黑貓白貓都不抓耗子,都轉到房地產開發,成立了上市公司,「沐貓而冠」,到世界各地孔子學院講授發跡變泰的經驗了。世界實在變得快,窮則變,變則通,一通就通回孔老夫子那裏去了。大學裏讀經的朋友跟我說,都是掛羊頭賣狗肉,聊齋裏的「畫皮」,搞的是「偽經」。我們這次鐵了心,雷打不動,讀我們的經典,讀我們自己,從經典中找到自我,再也不跟風,再也不聽話了。我們的孔老夫子,跟他們的孔老夫子不一樣。我們讀經,就是讀我們自己。
每次我去講學,一定有耳報神傳遞消息,他們就邀請我去帶領讀經。我問,這次讀甚麼?他們說,讀《禮記》。上次你來,帶我們讀過《樂記》,這次讀《學記》好嗎?我說好,《學記》裏說,「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故曰,教學相長也。」我們就誦讀這一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