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是我的老師,真名萬家寶,曹禺是其筆名。他出生在天津,原籍湖北省潛江市。早年在南開大學讀書,後轉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在學校認識了比他低兩屆讀法律的女同學鄭秀。
鄭秀端莊秀麗,有大家風範,曹禺被她吸引,1933年,曹禺在清華大學讀研究院,當年畢業。北京的時局很不平靜,學校當局決定提前放假,畢業生免於期終考試,以全年平均分數定畢業成績。學校六月初就放假。曹禺沒有回天津,他要求鄭秀也別回家,鄭秀以在校複習功課為名,也沒有回南京。兩人整天在校園圖書館,西洋文學系閱覽室大廳內,一張長條桌的一端,相對而坐,各做各的事,有時輕輕的交談幾句。曹禺埋頭創作他的處女作劇本《雷雨》。鄭秀不但是《雷雨》的第一個忠實讀者,而且用工整娟秀的小字,將文稿謄寫出來。他們從相識,相知到相愛很快就墮入熱戀之中。
暑天傍晚的校園,他倆從圖書館出來,常常在荷花池畔,小山石上,草坪之中,促膝而坐,娓娓而談。有一次他倆談得入神,曹禺為了送鄭秀回宿舍,匆忙中把眼鏡遺留在草地上,直到自己回宿舍後才發現眼鏡沒有了。八月初《雷雨》初稿完成。深秋,《雷雨》在清華園誕生,那時曹禺只有二十三歲。他把《雷雨》送給他的摯友章靳以。1934年春,靳以將《雷雨》推薦給巴金,巴金讀後非常賞識曹禺的才華,立刻將《雷雨》刊在他主編的《文學季刊》上,一部嶄新的話劇《雷雨》問世了。
曹禺和鄭秀經過三年戀愛,於1936年11月26日在南京平倉巷的瑞德奧同鄉會舉行了隆重的訂婚典禮。靳以、巴金,從外地趕到南京參加他們的典禮。巴金送給鄭秀一個會發聲、會閉眼的洋娃娃。鄭秀對巴金感激的說:「家寶沒有您的賞識,如今還是個窮學生。」
1937年曹禺受聘於南京國立戲劇學校(兩年後改為國立戲劇專科學校)。當年夏季抗日戰爭全面開始。學校西遷到長沙,在那裏開課。曹禺和鄭秀在長沙舉行了簡單的婚禮,主婚人校長余上沅,賓客中有陳治策夫婦、吳祖光等。
我是在1938年夏,考入「國立劇專」的。那時認識了曹禺。曹禺是校教務主任,學校開西洋文學史、劇本選讀、劇本概論、編劇等課程,曹禺還給學生排戲做導演。在學校,我們稱他萬先生,知道萬先生新婚不久。萬先生經常和我們在一起,卻很少看到他的夫人,有時偶然碰上,我們都恭恭敬敬的叫鄭秀一聲「萬師母」。
1939年春,學校為了躲避日機不斷來重慶轟炸,又搬到了長江上游的小縣城江安。我們知道萬先生家添了個女兒萬黛,有了個掌上明珠,萬師母更深居簡出了。後來又有了小女兒萬昭。再以後我們又聽說出現了個第三者。曹禺和鄭秀一段美滿的婚姻,就此破裂了。
鄭秀讀法律系也喜歡戲劇,原籍福建,家住南京,是南京中央監察院高官鄭烈的大小姐。南京撤退到台灣時父親鄭烈要鄭秀一起走,那時鄭秀已經和曹禺分居多年,獨居帶兩個女兒生活。鄭秀說:曹禺不離開大陸,她也不走。
全國解放後的1953年,我從北京電影製片廠調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從西城搬到東城的「人藝」宿舍居住。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在金魚胡同西口碰到萬師母和萬黛。我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叫了聲「萬師……」,忽然想起他們已經離異了,就此剎住,沒想到鄭秀聽了我對她的稱呼,眼淚馬上脫眶而出,說:「我已經不是你們的萬師母了。」在熱鬧的街道上我非常尷尬,忙安慰她說:「不要這樣,你們住在甚麼地方我去看你們。」萬黛說,「不遠,對面胡同裏一拐彎就到,西石糟二號。」我隨她們回去,我們一邊走一邊談,鄭秀悲傷地說:「以後你不能叫我萬師母了,稱我鄭大姐吧。」我說怎麼可以,那不把輩份搞錯了?「唉!」她說:「甚麼輩份不輩份的,就這麼稱呼吧!」從此以後我就改口叫她鄭大姐了。鄭秀告訴我,她和曹禺是1951年協議離婚的,那時新婚姻法規定,男人不能一夫多妻。戲劇家歐陽予倩、張駿祥去說服鄭秀:為了家寶的名譽,希望她接受現實。鄭秀嘆了口氣對我說:「過去我愛家寶,嫁給了他,現在我仍然愛他,我成全他,我同意離婚,希望他幸福。」曹禺、鄭秀是在戲劇學院裏辦的協議離婚手續。見證人,男方是歐陽予倩夫婦,女方陪同鄭秀去的是周有光夫人張允和。協議內容明確規定,曹禺給兩個孩子撫養費,每人每月三十元,到十八歲成人為止。萬黛當時是十二女中的初中生(前身是很有名的貝滿女中),十二中離我們劇院和我的宿舍很近。萬黛很懂事,有時來劇院見到我,總說:「你沒有事的時候常來看看我媽媽,她一個人在家很寂寞。」那時鄭秀在郊區一個聾啞學校當校長,每周回家一次。風裏來雨裏去,常年如此。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我去她家,她剛從郊區回來,棉猴還沒脫下,坐在椅子裏直喘氣,臉被風吹得發紅發紫,我不覺的為她心痛。她站起來,開朗地說:「你來得正好,我去把二姐(張允和)也請來,我們在一起聊聊。」張二姐允和,同鄭秀在江安認識,以後一直來往不斷,成了鄭秀的莫逆之交。我也認識張二姐,她的兒子周曉平是我的乾兒子。我們三人在一起,很自然的談到江安歲月的往事。我沒有聽到鄭秀說曹禺的一點點不是,總說:「我那時年輕不懂事,以為結了婚就萬事大吉,在江安我很快生了萬黛,把心都撲在孩子身上,對家寶的感情就淡了,加上我脾氣不好,任性……」我們勸她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現在你是獨立女性,自食其力,比那些附在他人身上生活的女性強得多。
忘了是在哪年,政府有政策號召「歸隊」,鄭秀從郊外的聾啞學校到了燈市口的十二女中教英語,在那裏工作到退休,始終一人生活,也沒有交過男朋友。
我們劇院在1953年底開始排《雷雨》,我被分配演繁漪。我去鄭大姐家向她請教時,她談到在清華園裏萬先生和她寫《雷雨》的情景。她拿出一個小箱子給我看,裏面有一尺來長,長方形包得很整齊的書信,說:「這是家寶寫《雷雨》時寫給我的信。」我不解地說:「你們天天在一起為甚麼好要寫信?」她說:「有許多當面難以啟齒的話,對着紙寫就無所顧慮了。」鄭秀沒給我看內容,我知道這屬於隱私,不便問。
「文革」中,曹禺、焦菊隱、歐陽山尊、葉子、趙蘊如、舒繡文、楊薇、于是之院長以及我等,都被關在沿馬路的一所布景工場中被稱為「牛棚」房子裏學習毛主席著作,進行勞動改造。一個三九寒天,天還沒有亮我們就起來勞動。曹禺和男同志在路邊抬煤,我負責掃街。我彷彿看到對面路上有個人站着不動。這時天已大亮,只見那人頭上包着頭巾,穿着棉衣,站在那兒還是不動,一直等到曹禺他們抬完煤不再出來了,才慢慢從馬路對面走過來。她低着頭,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我看清楚了,那是鄭秀大姐。因為我們是專政對象,不敢說話。我看着鄭秀朝十二女中的方向走去,她的雙肩在微微顫抖……幾十年過去了,鄭秀依然掛念着曹禺,深愛着曹禺。最可惜的是,曹禺寫給鄭秀的那包書信,在文革中鄭秀怕被抄出來公開,有損曹禺形象增加他的罪名,含着淚把它們全部焚燒了。
「文革」中,曹禺的第二位夫人,柔弱的方瑞去世了,曹禺已經到了晚年,鄭秀更關心曹禺了,經常要女兒萬黛去看望曹禺,有時還帶點自己燒的菜去,她說只有一個保母陪家寶是不行的,好心的朋友們以及他們的女兒都希望他們能復婚。鄭秀是願意的,可曹禺卻遲遲不表態,不知為甚麼?
「四人幫」被粉碎後,全國召開第一次「政協」會議,上海代表團代表的張駿祥,看到同為代表的曹禺常去他們團裏串門,就說:「家寶身體有好轉了。」他不知道曹禺又戀愛了。過了一些日子,張允和二姐約我去她家,對我說:「萬黛來說,她爸爸已經結婚,她說不出口,請周媽媽(允和)向鄭秀說說。」允和二姐來找我商量如何說法。允和擬請鄭秀吃飯,她問我是飯前說還是飯後說。我說還是飯後說吧,否則飯就吃不好了。吃飯時鄭秀後到,她表情嚴肅,坐下來悶聲不響,不一會她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邊哭邊說:「我都知道了,你們別瞞我了,家寶又結婚了。」說完嗚嗚大哭。允和二姐要勸她,有光兄說讓她哭出來宣洩一下好,免得憋在心裏,哭出來要好受些。
以後鄭秀隨萬黛住進了萬黛所在醫院分配的宿舍,和我們住遠了。但是她每周四的下午仍然要去允和二姐家相聚,我看她香煙抽得更凶了,經常咳嗽喘氣,身體很快在衰弱下去。1989年的夏季我從外地學習回來,知道鄭秀病了,住在醫院裏。我和她的二女兒萬昭約好了去看她。我去早了些,萬昭還沒到。我見鄭秀大姐因肺氣腫不能躺下,只能坐在床上。她見到我說:「你是家寶唯一常來看我的學生,你是家寶的好學生。」我默然無語。她又斷斷續續自言自語地說:「我和家寶只相聚了短短幾年,我把一生都交給了他。不過在那幾年裏,家寶寫出了《雷雨》、《日出》等劇目,那幾年也是家寶創作的頂峯,我知足了。」
我出來的時候想着,鄭秀呀,鄭大姐,你病成這個樣子還惦記着曹禺,我真想為你痛哭一場。
如今寫《雷雨》的曹禺和目睹《雷雨》出生、為《雷雨》催生的鄭秀,都駕鶴西歸了,他們兩人在清華園唯一的戀愛見證物,一束情書也化成一縷輕煙,但是經典的《雷雨》將永載入史冊,曹禺的塑像上有鄭秀的一坨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