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夏威夷叉燒 - 鄭培凱

鄭培凱:夏威夷叉燒 - 鄭培凱

初到美國是1970年,到夏威夷大學攻讀歷史學碩士學位,住在東西文化中心的宿舍裏,吃的是學校食堂準備的大眾化美國食物,像是熱狗、漢堡包、肉餅、炸雞、煮菠菜、炸薯條、蒸薯塊、土豆泥之類,難吃死了。食堂師傅倒是很敬業,偶爾也提供些中國式或日本式的食物,如黏黏糊糊的咕咾肉、包了黃醃蘿蔔的紫菜卷、以及分不清是炒還是煮的雜碎。我們雖然十分感激廚師照顧外國學生的心意,可是食物這東西,十分唯物,不以人的精神意志為轉移,入口一嘗,高下立判,吃起來,實在不怎麼樣。廚師體恤民情,有時會從廚房裏跑出來,問我們合不合口味。我心裏想的是「難以下嚥」,可是不好說出來,只能望着他充滿期待的眼神,傻傻點頭,又趕緊往嘴裏塞食物,堵住我那張還沒學會「白色謊話」的嘴。所幸學校安排了「東道家庭」計劃,由一家本地人照顧我的課外生活,希望我能深入瞭解美國日常生活與文化,給我帶來了不少樂趣,特別是改善了我的飲食。

東道家庭的男主人是第三代華人,姓Au,是個海軍少校,不認得中國字,也不會講中文。問他祖籍哪裏,他說是中國。廣東嗎?不知道。是不是廣東臺山?沒聽過臺山。反問我,廣東是什麼地方?我說是中國沿海的一個省,很多夏威夷華僑都來自廣東,特別是臺山一帶。他聽了,歐歐連聲,停頓了一下,喃喃說道,那麼可能是中國廣東人了,不過他父親從來沒提過祖父是哪裏來的,只知道自己是中國人。因為確定是中國人,所以決定做一次東道主,接納一個中國學生進入他的家庭。我猜想他應該是廣東人,甚至就是臺山人,也可能姓「歐」,不過都說不清楚了。他志願加入東道家庭計劃當義工,指定要照顧一個中國學生,也算是一種精神的尋根與回歸吧。對我來說,雖然沒有進入典型的美國白人家庭,卻十分幸運,因為歐先生最大的樂趣與嗜好就是吃。
在夏威夷生活的兩年,幾乎每個週末,只要有空,都去歐家。歐先生卸下軍裝,就完完全全一個夏威夷人,圓圓的頭顱,胖胖的身軀,上身穿一件阿羅哈花布襯衫,下繫一條夏威夷短褲。院子裏燃起烤爐,烤牛排,烤雞,煙燻火燎的,他樂在其中,呵呵呵地笑,叫我多吃點,「多吃肉,營養好,腦子好」是他的口頭禪。他很佩服我大學畢業還能讀研究院,說自己本來不是讀書的料,父母都不識字,可是一定要他讀書,十分辛苦。中學畢業功課中等,只能參軍,拿了預備軍官獎助金念大學,又覺得大學功課太深奧,多虧營養好,日以繼夜才勉強得了學位,當上了軍官。歐太太總說,別提當年的奮鬥史了,拿出你做的叉燒來啊。歐先生就呵呵呵進去,從冰箱裏取出他自己腌製的叉燒,說是祖父從中國帶來的秘方,傳到他是第三代了,放到烤架上炙烤。歐太太告訴我,他們一家最愛吃的就是叉燒,而且非得是自己腌製的。三個小孩時常吵着要吃,到外頭餐廳也點叉燒,不過,還是家裏做的最合口味。
一會兒,肉香瀰漫了庭院,而且是地道的廣東燒臘香氣。隨着繚繞的香煙,我們的思緒跟隨味蕾的想像,飄渺遊蕩過浩瀚的太平洋,回到了祭祀祖先的享殿,在先人的庇佑下,享用了滋味悠長的叉燒美味。每次吃到歐先生親手腌製燒烤的叉燒,都油然產生感恩的念頭,感到中國歷史文化的傳承真是有其「百姓日用」的渠道,是我們這些研究歷史的蛋頭學者,打破腦袋也想不出的。歐先生祖父那一代漂洋過海來到夏威夷,一個字也不識,不認得中文,更不認得英文,只為了打工謀生,傳衍後代。從家鄉帶來的口味,製造叉燒的秘方,就是歐家三代故國神遊的精神家園,可堪慰藉思鄉之情,也延續了他們一家的中國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