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造訪:為張藝謀受了傷 尹麗川:我挺過來了

周日造訪:為張藝謀受了傷 尹麗川:我挺過來了

她承認這些年很是吃了些苦頭,從前在文壇受的寵愛,在電影界的殘酷考量下是不可能存在的。市場是不講情面的。她的兩部文藝片雖然口碑相當不錯,但她的野心不在於此。尹麗川要做職業導演,她要票房。

撰文:鞠白玉
攝影:金與心

大片後的故事

《山楂樹之戀》的原著小說本是她一眼看中,打磨劇本,選演員,建組,馬上要開機時,原是應做這部電影監製的張藝謀突然有意要親自執導。她一介文藝片導演何以和名導抗衡?於是公司將劇組解散,只發劇組人一些遣散費,此事便作罷。後來她的名字出現在張藝謀版《山楂樹之戀》的編劇名單上。

於她,是打擊……

面對那沉重打擊,她想不開,又不得不面對。這種現實許多新導演都經歷過。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我沒那麼容易崩潰。但冷暖自知。我現在也知道,雪中送炭的事是沒有的,多數人是在看笑話的。我挺過來了。」

《山楂樹之戀》

從驕傲到心碎

尹麗川的嘴巴向來苛薄,我指的是在寫作上。以詩人姿態進入文學界,又向學術人士開炮,人們稱她是女魯迅。說到她從前的苛薄,她說,人怎麼能甚麼立場都沾一沾,那些假意寬容的人,是因為哪個立場都想考慮。可是你到底站哪一邊?
那時她真年輕,長得又嬌俏,在網路上,文壇裏,生活中,都是寵兒。北京大學西語文學系畢業,大學期間混迹在圓明園畫家村,與藝術家們有美麗的愛情故事。她活在邊緣人中間,面對主流的一切東西都不屑,都帶着天然的驕傲。寫作上恃着男人特色的幽默感,嘻笑怒罵,功底又紮實,旁人辯駁不過她時,她就寬厚起來,不再趁勝追擊。
總之那些年裏,她就是文藝女青年的代表。不是胡亂的叛逆,也不為博個出人頭地,她一直想用自由的方式生活,給人生賦予一點意義,總的來說,她一直想抗爭着甚麼,生怕掉進普遍性裏。於是她的私人生活,她的寫作,包括她後來做導演,總有目光注視着。她到底想有怎樣的不同?
現在她三十八歲,執導了兩部電影,都是文藝片,講的是人和人的情義,可仍是小眾的。她依然愛撒嬌,在片場也不肯放棄這武器,人們疼愛她,樂意順從着。現在她在寫字樓裏的白熾燈下和劇組人通宵開會,忙得面目憔悴,又表示擔心:長此以往,我會不會變成男人婆?我問她,從寫作到導演,現在是甚麼心態。
她用一貫的調笑說:心碎啦,千瘡百孔了。

「下半身」不管用

「寫作時,人們因為你勇敢,有立場,有才華,哪怕只是因為你可愛,也會讚賞有加,可電影一拿出來,誰都可以指手畫腳,哪怕你平日認為特別儍B的人也可以說三道四。那真是不好受。拍電影就是你一再被打擊被否定被責問被批評。我跟我的製片人講:能否最近不要批評我?我還需留點熱情工作呢。」
想起她在五年前初涉影壇,曾認真地講:我終於找到表達的最佳方式了,以後我棄筆啦。的確她現在不再寫雜文,偶爾在微博上講幾句。她笑:通過微博看眾生,有趣。以前你熟識的人,覺得還不錯的人,通過他們的文字,你知道,哦原來他是這樣想事情。一個人的內心和文字總是關聯的,再藏也藏不住的。於是她失去了一些朋友,自己主動斷交的。
一個月以前她皈依佛法,卻仍然心有疑頓,她對許多事物有着天然的熱愛,又有着一絲絲戒心。「佛法裏哲學的部份我當然一直是喜歡的,但有些別的,容我慢慢想想。」早年她去西藏感覺到身心頓悟,一心想找一個「慈父般的師父」,現在她找尋到自己的上師,帶着平日裏的幽默感,常與上師插科打諢。「我的師父必須是能開得起玩笑的。」
一直癡迷電影的著名僧人宗薩欽哲仁波切說,電影就是現代唐卡,尹麗川很認同這句話。電影就是面對眾生,她在影像表達和拍攝的過程中,都當作一切事情的發生是對自己的考驗。「說真的,我想吃點苦頭。而且與眾生相見,你總得看到點惡的。」
結詩社的時候她是「下半身詩人」,把女性主義發揮到極致,卻鮮受攻擊,她有良好的文學底子,不是不堪一擊的文字。寫雜文時她是女魯迅,處處擊中對方要害。她也有一個恒定的價值觀可以用文字承載。可是電影她要用甚麼來一以貫之呢。
「情義。我拍的電影都是講情義。當然文藝氣不可免,我寫劇本提起筆來就往文藝走。製片方也頭疼這個。我總是想講逼仄的人生空間裏,人的複雜性。」她的電影裏的人,都是善的。

想讓自己更通透

記得當年她的《牛郎織女》進康城影展,記者問,你為甚麼對底層人物感興趣?她突然收起笑容,正色說,甚麼叫底層?若是那樣,我也是底層。
她在法國學電影,回來後卻主動選擇一種邊緣式的生存,很多年裏沒有電影夢。「我剛回來時想要拍個題材,人家說肯定通不過。通不過的事我才不費力氣,於是擱置好多年。我懶極了。」現在她有機會拍,卻要擠進商業裏來,她不怕喪失文藝氣,「對我來說,文藝就是講深層本質,商業講通俗一點而已。目的是一樣的。
「不管寫作還是電影,人都得有一個立場問題。我現在是從苛薄到寬容的一條路上,還在走。」她對人生向來沒規劃,總給人一種恃着才華便漫不經心的感覺。她從前也在訪談裏講過:無論是文學、愛情還是事業,我都是天然即興式的,隨波逐流,完全是自然地接受。在國內,人的價值觀太統一了,有時候覺得日子挺難過下去的。人很容易世故,很容易藏一點。
她曾有許多愛情故事,都成了坊間的八卦,因她調笑的姿態太經常了,人們總以為她是不受傷害的。就像她和搖滾人何勇的婚姻,閃婚閃離,「我以為兩個壞小孩在一起,負負得正,兩人都能好起來呢。」結果是倆倆相忘了。
無論是生活還是創作,反叛都是雙刃劍,要承受旁人不曾體會的東西。她厭惡體制,厭惡學校,拒絕作家的身份,甚至不是挑戰是挑釁,想劈出一條別的路來,卻從未懷疑過自己,「我追求的是真理,做一切事情都只是想讓自己更通透更明白,更覺悟。」

從寫作到導演,然後是「心碎啦,千瘡百孔了」。

■06年處女作,親情喜劇《公園》

■07年「表現女性之間的同情與關愛」的《牛郎織女》

那些年裏,她就是文藝女青年的代表,七十後作家中的偶像式人物。

■02年長篇小說《賤人》

尹麗川,73年生於重慶,北京大學西語系畢業,96年考入法國esec電影學校。99年以《愛國,性壓抑與文學—致葛紅兵先生的公開信》向上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葛紅兵筆伐,從此聞名文壇,為「下半身詩社」主將。後棄筆從影,06年執導的電影《公園》獲第15屆大學生電影節最佳處女作獎,07年《牛郎織女》入圍康城電影節導演雙周單元。08年,《山楂樹之戀》陣前易帥,她最終成為該片的「前導演」及編劇。

鞠白玉,
滿族女,
八十後,
達達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