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二月間,因寫黃季剛的文章,要參考汪東的《寄庵隨筆》,遍尋圖書館不著,向友人黃岳年兄提起,不久黃君不僅寄來該書,另有厚厚一大冊《夢秋詞》,說是託人在北京找到的。兩本已絕版多時的書,從北京到張掖再到台北,飛渡萬里江山,朋友的高情盛誼,讓人銘感五內。
說到汪東,今人多不識矣。他是晚清至民國的外交家汪榮寶的弟弟,原名東寶,與兄感情殊篤,後榮寶卒,他有感雁行折翼,改單名為東,取旭日東升之意,以旭初為字。他弱冠留學東瀛,先入成城學校,後入早稻田大學預科,畢業後入哲學館,同時加入同盟會,擔任《民報》撰述。一九○六年,章太炎在東京開設「國學講習會」,定期講授文字學、音韻學、莊子及中國文學史等課程,汪東與黃侃、錢玄同、吳承仕、魯迅、周作人、許壽裳等一同前往聽講,北面受業,其中黃侃、汪東、錢玄同精於文字學,吳承仕精通經學,四人有「章門四子」之稱。後來又加上朱希祖,另號章門「五王」,皆餘杭得意高足也。
一九一二年,章太炎在上海籌辦《大共和報》,章任社長,汪東為總編輯,錢芥塵擔任經理,沈伯塵主插畫,日出兩大張。鴛蝴作家李涵秋有小說原名《過渡鏡》,講揚州的三戶人家的世態沉浮和社會變遷,揚州古稱廣陵郡、廣陵國,於是錢芥塵將書名改為《廣陵潮》,在《大共和報》的副刊專欄《報餘》上逐日連載,一時洛陽紙貴。
「補白大王」鄭逸梅說汪東「所娶費氏,為費仲深(樹蔚)妹,早卒,續娶陶孟斐,白頭偕老。」又說:「旭初詩,有那麼一句『一生受盡美人憐』,或許他尚有些羅曼史呢。」鄭逸梅後來雖與汪東有所交往,但他實際上並不瞭解實情。據汪東的姪兒汪公紀大使(臺灣女導演汪瀅的父親)說他的八叔碩長而白,高額豐鼻,年青時也算得是美男子,「八叔出任餘杭縣的知縣,在縣裡遇到一個艷妓,有意把她迎娶過來為妾。八嬸在京中聞訊,不顧自己生病的兒子,趕忙的由京中趕到縣裡,把她的情敵攆走了。雖然這次吵鬧,艷妓表面上是吃了虧,但是受創最重的還是八嬸。就在她往返京浙的十幾天當中,寶寶乏人照料,竟夭折了。而八叔遇到了妬妻,又傷子,在縣裡丟盡了威嚴,也掛冠而去。他氣憤填膺久久不消,從此不願同房,就此絕了嗣。」後來汪東當了南京中央大學的文學院院長多年,他一個人獨居南京,夫人陶孟斐則留在蘇州,直到抗戰勝利還都,十餘年不見面的夫妻才盡棄前嫌,和好如初的。
汪東在中央大學教的課,是中文系一年級必修的文字學,二、三年級選修的唐宋詞,都有他自己編的講義。據其學生說講課雖然略帶蘇州土音,但聲宏氣壯,坐在大教室的後排,也聽得很清楚;尤其講唐宋詞,遇文句美妙處,直欲將「文外曲致」道出時,更覺響亮,說到激動處,甚至額上暴出一根青筋,頻頻以手帕拭汗。汪東實兼儒林文苑之長,學術閎通,文章雅懿,更工於詞,以為不在周邦彥之下。論者以其「宗清真,控縱自如,頓挫有致,舒徐綿邈,情韻交勝」,在唐五代兩宋諸大家之外,能別開生面,獨樹一幟,而甚加推崇。《夢秋詞》係汪氏親自編定並繕錄者,輯自一九○九年至一九六二年的詞作,凡二十卷,計存詞一千三百八十餘首。篇什之富,為歷來詞家所罕見。該詞集曾抄錄兩份,擬影印出版,未果,汪氏羈留大陸,鬱鬱以終。詞稿其中一份由其摯友張瑞京帶到臺灣,後交給汪公紀,再交沈雲龍,收入《汪旭初先生遺集》於一九七四年出版。另一份留在大陸,十年浩劫中,幾被付之一炬,幸經其後人汪堯昌從火堆搶救出,得以在一九八五年影印出版。
名師出高徒,汪東在《寄庵隨筆》中說:「余女弟子能詞者,海鹽沈祖棻第一,有《涉江詞》傳鈔遍海內,其〈蝶戀花〉、〈臨江仙〉諸闋,雜置《陽春集》中,幾不可辨。」「又有尉素秋者,蕭縣人,亦卒業中央大學。讀詞課時,初無表現。及余臥病歌樂山,素秋亦入蜀,頻來探問。出其詞,音節抗爽,與祖棻之淒麗婉曲者異,蓋各如其人。」
尉素秋是知名政論學者任卓宣(葉青)的夫人,也是尉天驄教授的姑母,來台後除了致力教育工作外,也為台灣現代文學出力甚多,她資助尉天驄創辦《筆匯》月刊、《文學》季刊,發掘了小說家陳映真、黃春明、王禎和等一批作家,黃春明曾以「新文學之母」來稱呼她。尉素秋回憶當年她們五位女同學還在中大的六朝松下的「梅庵」組成一個詞社,名曰「梅社」。雅集唱和,並以詞牌作為各自的筆名,如:霜花腴曾昭燏、點絳唇沈祖棻、虞美人章伯璠、菩薩蠻徐品玉、聲聲慢杭淑娟、破陣子張丕環、巫山一段雲胡元度、齊天樂游介眉、釵頭鳳龍芷芬、西江月尉素秋等。她們又把各人派作《紅樓夢》中的人物,於是寶釵、湘雲、寶琴、元春、探春、岫煙等,都復活起來。她們覺得老師中胡小石最慈祥,派他作賈母,汪東最嚴肅,派他作賈政。
汪東為此寫了兩首七絕:
悼紅軒裡鑄新詞,刻骨深悲我最知;
夢墮樓中忽驚笑,老夫曾有少年時。
若個元春與探春,寶釵橫髻黛痕新;
化工日試春風手,桃李花開卻笑人。
言下之意是說他幼時最得祖母寵愛,人們把他比作《紅樓夢》裡的賈寶玉,而今卻被這群女學生視為賈政,真是「差很大」!而自己一手培植的門牆桃李,忽然取笑自己的老師來了,真是莫可如何。嚴肅的老師,碰到這群調皮的女學生,還是只能相顧失笑,不以為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