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吐盡平生冰雪腸 - 章詒和

章詒和:吐盡平生冰雪腸 - 章詒和

鄭板橋喜用「丙辰進士」印章,這表明他的學歷,也說明他還是在意功名。不奇怪,畢竟是清王朝的讀書人。四十六歲初授范縣知縣,而區區七品官,遠不是終極目的。很多記載都說他做官不像官,處處以「俗」為榮,鄙薄權貴,勘破世情,還刻了一枚「俗吏」印章,做自我標榜。他的理想沒有實現,也不可能實現。仕途既不得意,遂決心「一官歸去來」。從此賣畫為生,終老揚州。得官不足喜,去官不覺悲,思想不合於世,則以傲骨狂形來掩飾內心的憤懣與反抗。「扯碎狀元袍,脫卻烏紗帽,俺唱這道情兒歸山去了。」─鄭板橋譜《道情》十首,充滿着愛憎和民間生活的樣態。因是至性至情之流露,故本人亦是格外看重,反覆更改長達十四載。他的詩、書、畫,無不是隨意揮灑,任性縱橫,非凡手所能。
以字而論,傳統有「八分書」之說,即字勢左右分佈相背。但鄭板橋以隸、楷、行、草相參,加入蘭、竹筆意,自謂「六分半書」。令人稱絕的是他筆下的每個字,似乎都是魂不守舍的新寡,或是一心要往外跑的瘋丫頭,一會兒伸出長腿,一會兒探出舌頭,完全壞了規矩,再往下簡直就是男男女女的勾肩搭背了,一個字居然能貼到另一行去。滿紙歪歪扭扭,難怪有人說他寫字是「亂石鋪街」,盡呈飛舞之態,又含金石味道。如此書法,真有點慘不忍睹。乍看,幾近「亂碼」,但統觀全篇或仔細品味,渾然天成,人間氣息撲面而來。

鄭板橋困頓的仕途生涯和矛盾的世界觀,很能引起像父親(章伯鈞)這樣一些頗有些政治閱歷,也頗有些文化的知識分子的憐惜與共鳴。父親一生喜收藏,以古籍為主,兼及其他。在字畫上,極留意鄭板橋。畫蘭,畫竹,畫石的作品,藏了不少。要說最看重的,當是「行書三段」手卷。我印象中,舊時文人反覆把玩且樂此不疲的物件首推手卷,冊頁次之。在書房裏,寫字枱後面是一個長長的條案,上面堆着無數手卷。每晚公務歸來,和家人閑聊幾句,便一頭鑽進書房。夜深人靜,在橙黃的燈光下,手卷寸寸展開,緩緩移動,白日的疲憊與胸中煩悶,如雲煙般消散……
以文物的聚散看政權之更迭,既是有趣的故事,也是慘淡的歷史。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父親曾對我說:自留學德國,一次次買書、藏書,又一次次丟棄,前後共有八次。戰亂時期,性命要緊,版本再好也得忍痛丟下。託朋友代管,也大多再無下文。1948年8月20日,父親等幾十個民主人士應中共中央的邀請從香港北上抵達東北。由於江山尚未坐穩,也因權力分配尚未搞定,他們一行拖到1949年2月25日才入關,進京。半年滯留,父親無事可做,遂與章乃器天天古玩店進,舊書舖出,日日滿載而歸。恰逢滿洲國敗亡、溥儀和王公貴族們破產之際,到處都是「好玩意」啊!父親隨即開始了第九次收藏,其規模、質量超過前八次。越是有文化深度的物件,越有可能被「闖入者」把握。直到1966年,父親藏書二十萬卷,字畫近七千。「文革」爆發,新的「闖入者」以抄沒、毀損方式重新闖入。到了八十年代,經過「落實政策」,經過母親無數次交涉,又經過鄧穎超(時任全國政協主席)的出面,極少的藏品才返還舊主。
當下,繼錢財分割人之後,開始了以文化分割人的時代。這是又一輪的「闖入」。通過諸如拍賣、藝術品交易等帶有審美性質的商業活動,在中國被長期壓抑的個性終於可以用豐厚的物質達到自我的內心滿足和精神釋放。但我不知它是否屬於傳統的重構,其間的文化得失,也難以揣度。而我,則從心底淡化了對文化的眷戀,只渴望在生命之尾做最後的逍遙遊。
「吐盡平生冰雪腸」──這是曹寅給查士標梅花冊題詩中的一句。讀來,清新又悲戚。上一輩人都「吐盡」了,我這一輩也行將「吐盡」。

庚寅歲末為鄭板橋行書三段手卷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