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先生:
聽聞你到了天國抱抱的消息之後,你知道微博上有人發出怎樣的感慨:為何天上的明星已看似盛於人間?
「明星」,本來就應該歸於天上。而你,能夠在1993年息影後仍沒有淡出銀河系,但「明星」的光芒不見得只能以「現在式」閃耀──除了王家衞傳奇是由你一手打造,更不可抹煞,是不論身前身後,我們都不可能有「鄧光榮第二」──你讓我們見證的,由1964的《學生王子》開始,到1969的《飛男飛女》、1972的《白屋之戀》、1973的《彩雲飛》、1974的《天堂》,再到1976的《楓葉情》、《波斯夕陽情》,及至1977的《出冊》,是香港男明星「浴火鳳凰式」的蛻變──由粵語原音演出過渡至國語配音演繹台灣電影,再回歸至香港電影以國語發音,最後是廣東人講廣東話作結。在這過程中,與你攜手合作的女明星陣容,可說是歷代青春玉女盡出,也是橫跨三個十年的阿姐級:六十年代有蕭芳芳、陳寶珠,七十至八十年代有馮寶寶、薛家燕、李司棋、汪明荃、甄珍、林青霞、張艾嘉、林鳳嬌、恬妞,以至脫離邵氏投身獨立製作的胡燕妮。
除了你,問誰能有這等榮譽,跨越南北,儼如賈寶玉配十二金釵?今天大家印象中的鄧光榮大多是「鐵面無私」的「大佬」而絕非「文藝小生」,然而,就是大哥在1993年以《黑豹天下》江湖退隱之前,一位愛情片女神還是從台灣飛到香港跟他合作了百份百港式的羅曼史電影,那是《香港小姐寫真》中飾演「字母小姐」的王祖賢。
拍過多不勝數的愛情片,你演得最多的角色,原來是「大學生」。當中有「壞」的──留長頭髮,穿大喇叭褲,手捧幾本書狀物體,但精神心思都放在把妹(媾女)之上;也有「乖」的──也是留長頭髮,穿大喇叭褲,手捧幾本書狀物體,不過對待女孩子的態度隨着家庭背景的提升而高尚許多。這樣的男孩子,是當年女孩子們理想的戀愛對象──健碩有型之外,更重要的,是在書卷氣之上再添幾分洋氣。
你在1970年代初粵語片式微時能遇上事業發展的最大轉機,便是憑「番書仔」氣息成功征服了「愛情片」大收旺場的台灣電影市場。我相信你不會反對我以「提拔」來形容當年李行導演挑中你來擔任《彩雲飛》男主角孟雲樓。角色是一個香港僑生,又雲又樓的名字其實半點也不「港仔」,貼在鄧的頭上本來好不尷尬,然而,「距離帶來美感」乃無邊法力,正好因為看上去不沾「文縐縐」氣息的你──又或在粵語片時代已被定型為「反叛青年」,又名「阿飛(仔)」的你──如此這般,便把鄉土娘味轉化成地道台灣小生無法與之看齊的「時髦」──你的「明星」地位得以在台灣被提升至在香港時未能達到的級數,雖說部份得利於「隔鄰的草坪格外的青綠」,但若非香港因六十年代後期連番社會動盪而對「阿飛(仔)」充滿抗拒與戒心,你或不會有機會將那種「洋派青春」移植台灣而把「太保」的魅力「舶來品化」,也就是「明星化」。
兜了一圈,我們都該明白王家衞的《阿飛正傳》之於男明星和大製片家之如你,其實就與《127小時》中那塊石頭之於男主角異曲同工。他說過:「這塊把我絆在這裏的大石,我覺得它是早在我出生前已在這裏等我,我的人生便是一步步地朝它走來。」──都怪你被發掘演出第一部電影時唸的母校「新法書院」曾是著名的「阿飛(仔)學府」(汪明荃被問及對你的印象時,第一句便提到你的有型:「他唸的是『新法書院』喎!」)──一日「阿飛」,便是要以完成「阿飛」的大業為己任──表面是造就了「王家衞神話」,看深一層,失去的金錢換來走進歷史受人仰望,這未嘗不是功德無量「自我完成」。寫到這裏,我不得不向大家告白,你的校友除了有名的「太妹」張艾嘉,其實還有在讀時不斷不斷蹺課的我。
新法書院在年前已完成它的時代使命結了業,而你,也在去世當晚替《阿飛正傳》中那停不下來的鳥兒找到了棲息之所。
R.I.P.
你的,
林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