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論奢 - 張大春

張大春:論奢 - 張大春

果若奢侈的行為是一種罪過,不外是讓奢侈不起的人看了難受。這是為什麼由奢敗家的故事能教訓得了人的緣
故─奢不起的人總有那麼點「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巴望──都說富不過三代不是?對奢得起的人來說,三代太遠,著實照顧不過來。所謂「行樂須及時」,就在於行樂者所體認的時間單位與旁人差距太大,這種人豈能沒有拮据之感?他常常感覺不夠用的想必是花錢的時間。從這個角度去看,奢侈之人竟然又是慳吝的了──他們當然也是分寸必爭、纖毫必較的,祇不過所爭所較的是消費的速度而已。

等不及要把錢財花掉的行為總潛涵著一絲競爭的況味,古人稱之為「鬥富」。西晉士族王愷、石崇鬥富的故事不算生僻了──王愷用麥芽糖洗鍋,石崇就拿白蠟當柴燒;王愷用絲絹做成一道長四十里的「步障」(屏風),石崇就用錦緞裁製,還多裁了十里。與此二公同時的巨富王濟有一回請晉武帝司馬炎吃飯,席間有乳豬一味,極為肥美,司馬炎問起烹調的訣竅,王濟答道:「小豬是用人乳餵養的。」《世說新語》接著敘述:「帝甚不平,食未畢便去。」司馬炎忿忿不平的是甚麼?應該不是為那乳母的孩子抱屈。
清代查小山是海寧富室子,作了京官,自奉豪奢之極,京裡人給起了個諢號,叫「查三膘子」,可見肥厚耐刮。查三膘子喜蓄硯石,所蒐羅的名硯皆鐫有古代名人的銘文。數十年下來,選出其中尤佳者一百方,特別裝潢庋藏。到查三膘子晚年家道敗落了,拿這一百方石硯典當了一千兩銀子,之後遍歷歌臺舞榭,錢用完了才回家,也才想起來:要再贖回這一百方硯石,恐怕是遙遙無期了,當下悲極嚎啕,可是傷心亦不過片刻──「繼而曰:『千古之能散財者,當以查小山為第一人!』復縱聲狂笑不已。」
可見查小山一定不知道還有個吳縣的翁逢春遊西湖的排場。這位翁舍人在旅次的廊簷底下堆了二千兩銀子的盤纏,某夜醉歸,一步蹭蹬、踢在銀子上,傷了腳趾,遂怒道:「我明天要是用不完你,算不得好漢!」第二天船過西泠橋,翁逢春置酒高會,「遍召故人遊士及妖童豔娼之屬」,席間餽贈給歌伎的彩頭就不知多少。到了黃昏時刻,問起管事的:「還剩多少?」管事的答稱:「已經花完了。」其實一擲千金不算甚麼,能估量得如此精準,可見其熟極而流的程度了。
宋仁宗時代的宋庠、宋祁兄弟是同科的進士,人稱大小二宋。大宋官至宰輔,小宋也做到工部尚書、翰林學士承旨。某年元宵夜,宋庠在家讀《周易》,宋祁卻大開夜宴,燈綵連宇、聲妓坐懷,其餚饌之精、醇酎之美,可謂汰侈之極。次日,宋庠派人給宋祁傳話:「不知道學士弟弟還記不記得:某年元夜在某州某學吃鹹菜飯的往事?」宋祁回傳給宋庠的話才真是「知奢者言」:「不知道宰相哥哥還記不記得:當年元夜在某州某學吃鹹菜飯時所圖的又是甚麼?」
千萬不要以為奢是有財有勢之人的專寵。林語堂在〈余所欲者〉一文裡說得多澹泊?「我要一間自己的房間,在那裡可以工作。」「我要幾件合適的衣服,穿了已經相當時候;一雙舊的鞋子。」「我要一個舉止隨便的家。」可是,仔細讀下去,就不是常人所敢奢想的了──「我至少在我自己的房間裡半裸,就是在我的僕役面前也不以為恥。我要他們也像我一樣成為自然的生物。」少說他老人家得有不祇一個的僕役。「當我在樓下工作的時候,我要聽到我妻子和孩子在樓上的笑聲;當我在樓上工作的時候,我要聽到他們在樓下的笑聲。」好了,這房子還得是有樓的。再看下去:「我要一個好廚司,他知道怎樣燒蔬菜與烹調美味的湯。」「我要在我書房的窗前有幾株竹樹,要有夏日多雨的氣候,冬日蔚藍無垠的天際。」就算是某個時代的大文豪活該享受得起這一切,也的確難稱清儉寡欲。照我看來,毋寧還奢侈得很──尤其是到了最後,他老人家居然還說:「我要有能作我自己的自由。」有妻有子有樓有院有僕有庖,兼管著景色天氣不說、還要有「能作我自己的自由」,豈非窮奢極欲之尤者乎?

回過頭來說:無論人如何奢侈敗家,又何嘗不是渴望著有一點「能作我自己的自由」呢──只不過這自由比人生短暫許多罷了。無怪乎宋祁在那一闋膾炙人口的〈玉樓春〉中會這樣說:「浮生常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