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凡:旭龢道一號 - 楊凡

楊凡:旭龢道一號 - 楊凡

拍了那些個戲,有時回想每部戲的開鏡第一天又是怎樣的。有些記得,有些忘了。記得的當然有深刻印象和原因,就像《玫瑰的故事》,第一天拍的是張曼玉巴黎的家居。當然這巴黎的家居並不是在巴黎,而是座落在我旭龢道一號的影樓。
這是一幢戰前四層樓高的舊房子,樓梯是柚木地板,窗門是木框鑲玻璃,走進室內樓面挑高十一呎,進門有一個小玄關,地上鋪的是咖啡間隔米黃色鑽石花紋手繪磁磚,右邊望去是飯廳,地上是同樣的磁磚,這精緻的磁磚一直綿延到廚房,其他客廳和寢室則是方塊型柚木地板,可能這磁磚給我印象深刻,所以多年後在「桃色」的美術佈景中,仍然請美術指導阿Man,延用了差不多圖案的手繪地磚。

這幢戰前的舊樓是我從英國回到香港的第三年用一千二佰圓租下的,一個號碼兩家分用,緊貼著隔壁是莊家,那個年代逢年過節李家誠也會帶著孩子在這旭龢道一號的平台出現,平台上長了一棵很大的蓮霧樹,每年春夏之際樹上掛滿了蓮霧,但是果實沒有味道,因此成熟落地之後也沒人理會,往往滿地紅色的蓮霧任憑飛鳥蠶食。當年有戰前樓宇租金管制,由於租金便宜,最初自住,到後來干脆就做了影樓辦公室,八十年代中期居然還加多了一間裱畫室叫「翰文齋」,附庸風雅。由於我拍照是以人物為主,所以許多八十年代的名人藝術家及明星歌星,泰半都在這裡出現過。
記得有一年和張國榮下午茶,順道送本拙作《美麗傳奇》,那知張生翻也沒翻就說:「你這本攝影集沒有我怎可叫美麗傳奇?」我說沒有他的照片,他說:「我們現在就上你影樓。」來到旭龢道一號,助手們方才打開門就見到張生,一陣目瞪口呆,接著安裝底片與打燈也手忙腳亂,拍攝完畢張生走後,以取笑的口吻責罵助手們什麼明星沒見過,為何今天如此失禮,助手們也義正詞嚴地說:「這可是張國榮啊!」可見張生的地位如何不一般。
九十年代開始取消戰前樓宇租金管制,於是租金由數千圓調整到數萬圓,直到一天感覺負擔太重,只得和它告別,屈指一數,居然已經住了超過二十年。
話又說到那兒了,回來再說這裡怎樣又變成了玫瑰在巴黎的家,其實這部影片從籌備到開拍是經過不少的風波,開鏡的時間一再拖延,準備十月底到巴黎拍攝秋景的計劃是不能改變,但是玫瑰香港的家還沒有著落,好朋友美術指導方盈來過旭龢道一號,也喜歡那種零亂破舊的味道,說最簡單就是把我的影樓稍微改裝,就可以充當玫瑰在巴黎的波西米亞風格的家。於是就在清水灣片場道具間借了一張大桌子和幾件法國式的椅子,再找個木工用三合板做了個壁爐,再配上影樓現成的傢俱,就大膽地把這堂像電視的佈景說是巴黎。
如今回顧當年對道具服裝美術所有的要求,汗顏不已,但是當年開戲不易,只想要拍戲,要得到機會拍戲,要拍完戲,至於其他的一切就只有一個字:「省」。話又再說回來,玫瑰開鏡的那天,拍的居然是周潤發與張曼玉的感情戲,二人從未對過戲,周潤發的戲是出了名的精,張曼玉則是初嘗文藝滋味,戲中的張曼玉要在十來句對白中表現出對兄長的感情、親情以及掛念之情,最重要的是對白中還需帶著些亂倫的譴責感,很多錯綜複雜的感情,我也對玫瑰曼玉解釋不清,記得開鏡那天曼玉生了針眼,排戲走位的時候並沒放太多的感覺,我說妳某個地方某句對白可否加多些感情,她說我只要聽見開機聲感情就會來。果真,開機後曼玉就變了另一個人。
即使今天我對《玫瑰的故事》看到有多少個不能原諒的瑕疵,但還是特別喜愛周潤發巴黎秋訪張曼玉的這段戲,而更帶諷刺性的是,這場戲居然是第一天拍的。
話說四年後,又是拍改編亦舒的小說《流金歲月》,旭龢道一號居然又做了蔣南孫張曼玉的家,這次多了劉兆銘及梁舜燕做家長,間中鍾楚紅這美艷親王還來小住一回,時間還要橫跨七八十年代,說真的,在那個年代拍戲對我來說是一件艱難的事,由於電影的主題通常是非主流,資金十分不充裕,能省就省,幸而幾位美麗的小姐不嫌棄還肯接戲,所以基本上雖然不能說是七日鮮,但是在記憶中沒有一部戲超過三十五個工作天,這還包括出埠外景。

唉!又說到那裡去了。旭龢道一號最後一次在我的電影中出現是《祝福》,只有拍攝鄭裕玲走在平台的外觀,可能潛意識覺得這間舊屋的感覺應該是屬於玫瑰與南孫的,也可能是自此以後,我對電影的看法開始改變,對製作條件開始要求多了一點點,也可能是我的題材開始完全離開主流,而那種純美的心靈樸素世界已漸離我遠去……
搬離旭龢道轉眼十五六年,但是還住在附近的干德道,許多時候都還經過老地方,卻沒停留望多兩眼,更沒走上平台和莊家舊居打個招呼,似乎一切都離我遠去。有次和星加坡朋友聊天,他說有個兄弟住在旭龢道一號,那裡以前住過一個攝影師,我只淡然地笑了一笑,好像這個地方與我從來沒關係。我對自己的這個反應有點驚訝,或許帶些感觸,忽然想起玫瑰在巴黎蒙馬特的樹下,千愁萬緒地對周潤發說:
「人是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