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劉再復:彷徨無地後又站立於大地

李澤厚,劉再復:彷徨無地後又站立於大地

劉(劉再復):魯迅有孤獨感,但他一生都未曾孤芳自賞,顧影自憐。也沒有舊文人那些習氣。我們所以能感到魯迅人格的詩意,就在於魯迅身上一點也沒有舊文人的酸氣。
李(李澤厚):我從中學開始,就喜歡魯迅的《孤獨者》,你注意了沒有?魯迅的《自選集》,並沒有選上《孤獨者》。

劉:我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未選這一篇,也許是他覺得《孤獨者》太冷了。
李:魯迅了不得的地方恰恰是他既熱情滿懷又非常冷靜。這冷靜也是一種藝術形式。巴金的小說有熱情,但只是宣洩熱情,缺少形式,從而沒有審美意味,遠不如魯迅。孤獨者在深夜裡那一聲如狼長嘷,何等孤獨,何等寂寞,又何等意味深長,那是極其熾熱的聲音,卻是非常冷靜的筆墨。
劉:魯迅內心是熾熱的,但他的作品形式給內心的烈火一種冷的外殼。魯迅身上又有一種很深刻的懷疑主義。「從來如此,便對嗎?」從第一篇小說開始,他就懷疑。懷疑使人冷靜。他揭露中國的國民性,只是從病理學的角度去揭露,去展示,至於國民性能否改造,人性是否改造,世界是否改造,他從來未說過樂觀的話,他顯然是懷疑的。阿Q至死都不覺悟,高喊「二十年後還是一條好漢」,等於說二十年後、二百年後的阿Q還是阿Q,無可改造,看透了這一切就冷靜了。
李:魯迅有懷疑精神,這與他生性多疑有關係,像李四光那麼好的人,他也懷疑。曹操多疑,毛澤東也多疑,那是君臨大位所使然。魯迅的多疑可能與他「從小康落入貧困」等人生經歷有關,他看透了人情世俗的虛偽,「從中可見世人的真面目」,從而懷疑一切被稱為美好的東西。魯迅抨擊梅蘭芳,那是偏見,但對李四光等人,卻是多疑,他還懷疑過許多人。記得在《略論魯迅思想的發展》中,我說過魯迅對人對事從來不輕信。
劉:我一直感到,魯迅對人性是不信任的。不僅是對中國國民性。人性的貪婪、人性的自私、人性的虛偽,這一切魯迅看得很透徹。他的小說《弟兄》,你可能不太留心這一篇。
李:我忘了它寫了什麼?我對藝術上不成功的作品,包括魯迅的好些作品,我都記不住。但我對魯迅的許多材料還是比較熟悉的,也曾想專門寫魯迅,後來作罷。
劉:魯迅在「五四」時以激進的態度和中國傳統文化徹底決裂,對儒、道、釋三家都沒好感。在「打倒孔家店」的潮流中他是主將之一;對莊子他則從頭到尾也沒有好感過。對釋,他則批評中國人虛假的實用主義的「吃教」,魯迅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態度恐怕沒什麼可爭議的,奇怪的是,他終其一生,最後如你注意到的,蓋棺定論的還是「民族魂」。感受他的人生整體,讓我們感到他不僅沒有離開中國文化,而且還體現了中國文化的精髓與魂魄。你對這一現象似乎還沒有作過解釋,我很想聽聽你的見解。
李:這是一個重要問題。我覺得對中國文化,魯迅是得其「神」,不在乎其「形」。他身上恰恰體現了中國文化的主體精神,這種精神就是求生存、求溫飽、求發展,也就是「天行健」、「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的總精神。凡是有益於這一目標的他都吸收,凡是不利於這一目標的一概批判,他說過,凡是阻礙中國人生存、溫飽、發展的,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秘製膏丹,均一概打倒。看似激進反傳統,卻抓住了中國文化的根本,這比那些大喊國粹至上、國學至尊的古今名士要高明的多。是魯迅而不是這些國粹派才真正是中國的「民族魂」。

劉:有礙生存、溫飽、發展這三者,都要加以抵制,加以撲滅。這一態度,他在《忽然想到》一文表述過,又在《北京通訊》中再次表述。(兩文都收入《華蓋集》中)。魯迅的態度極為鮮明。當時這套三墳五典、金人玉佛等傳統糟粕,非常猖獗,確實窒息生命活力。不能不掃滅。中國的文化整體是求生的文化,進取的文化,魯迅確實抓住了這一點。他雖然也批孔,但他又肯定孔子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易經》講天地之大德曰生,魯迅抓住「生」的總方向,這與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的思想是相通的。
李:中國文化與基督教的「生而有罪」文化不同,也與佛教的「空」文化不同。你說過魯迅不諱言教書是為了「糊口」,「吃飯哲學」。他很重視生活,重視肉身,沒有肉身哪有靈魂?沒有「臭皮囊」,哪來靈魂的創造?基督教把肉身視為「罪」視為髒,魯迅並不這麼看。他要喝牛奶、吃魚肝油,很重視肉身,很重視身體健康。魯迅也不同於「空」文化,前邊我已說過,他始終在人間,儘管這個人間如同地獄,但他還是站在人間的黑暗中,扛住黑暗的閘門,不避世,不厭世。這才是真正的中國文化,中國文化總體是「慶生」,是「喜」生,是「多子多福」,魯迅超越了啟蒙,「孤獨彷徨」可說是領悟到「空」(對存在意義的懷疑甚至否定),但並不因此而擺脫世間去作「自了漢」。他始終沒有脫離人間。他最後那些雜文,稱之為匕首與投槍也罷,仍然充滿人道關懷人情眷戀,這才是偉大的無與倫比的魯迅。
劉:魯迅對「安貧樂道」、對愚忠愚孝、對封建宗法制確實極其反感,但他對人間的苦痛又那麼敏感,他熱烈地擁抱是非,熱愛地關懷民瘼,熱烈地愛與憎等等,都與中國的樂感文化、求生文化精神相通。你曾講過,西方文化的長處是思辨藝術,中國文化的長處是生存智慧。求生存,確實是中國文化的魂魄,魯迅倒是真的得其魂魄。
李:對。還有一點,我曾指出魯迅和中國普通農民的天然聯繫,魯迅的身心不沒入上層的士大夫文化中,而是十分關懷底層的農民大眾,他後來接受馬克思主義與此有關。
劉:魯迅在《中國人失去自信力了嗎?》一文中說,儘管他看到中國文化的許多病態,但對中國及中國文化並沒有失去信念,為什麼?因為還有底層的人民在。所以他說,要看「地底」。他對閏土、祥林嫂這類底層農民的苦難充滿同情,但沒有失去信心。魯迅始終有這一份關懷。
李:西方強調面對上帝,他們的孤獨是面對上帝的靈魂孤獨,所以是純粹的「個人主義」,突出的是靈魂歸宿問題。而中國知識份子,當然是指像魯迅這種知識份子,他們關懷人世,重視生活,面對底層,靈肉不徹底分離,這仍然是儒家傳統,這一點在《史論》裡也強調說過了,五四那些急進反傳統的人恰恰是深受儒學和傳統影響的人,他們才是傳統的真正繼承者。這是魯迅的人道主義重要來源之一。所以魯迅說他總是在個人主義與人道主義之間徘徊。你說魯迅有懷疑主義,的確有,他似乎懷疑一切,也懷疑上帝,但他並不懷疑底層勞苦大眾和替他們說話的人,他認為他們是中國的脊樑,這一點很不簡單。

劉:西方知識者的孤獨是靈魂的孤獨,突出的是靈魂歸宿的問題;中國知識者關懷人世、重視生活,靈肉不徹底分離,突出的其實是「肉」是「生」,你點破這一根本區別,極為要緊。魯迅心中沒有天父(上帝),但有地母(勞苦大眾)。他顯然也是重視生活,靈肉不分離。這一點,與儒相通。魯迅除了呈現中國文化「求生、慶生、謀生」的總精神之外,他自己還加進了一條「能殺才能生」。這一條使他總是積極,總是拼搏,晚年意識到時日無多,更是敦促自己要「趕快做」。生命途中有時感到絕望,他又「反抗絕望」,繼續展開希望,繼續發出自己的聲音。
李:所以魯迅的文章就表現出一個最根本的特點:愛恨分明。這不是簡單的情緒,而是融入了思想判斷的情感,魯迅的雜文之所以是文學,正因為它具有這種鮮明的。具有思想深度的情感。
劉:魯迅的作品很有感染力,包括雜文,也很有感染力。這種感染力來自情感。文學感染人的力量歸根結蒂是文學的思想情感力量。周作人的作品缺少這種感染力。他骨子裡接近莊子(不是儒家也不是釋家),但也缺乏莊子那種大氣魄。莊子那種「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大氣魄還是很有健壯的感染力。(下)
二○一一年二月中旬於美國Boulder

李澤厚,劉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