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寫給愛吃壽司、搶購日本奶粉和把日本視為消費品的香港人 - 林奕華

林奕華:寫給愛吃壽司、搶購日本奶粉
和把日本視為消費品的香港人 - 林奕華

我人生中最早知道世上有種無奈名叫「絕症」,該是來自兩部邵氏電影,一部是按依達原著改編的《垂死天鵝》,還有一部是《珊珊》。但電影要有人帶領才能進入戲院觀看,對於身為小學生的我來說,到底有點遙遠。所以,「絕症」背後的震撼教育──預知餘下的生命有限,一個人(通常都是女性)可以用什麼心情面對每一個明天?──正式始於一部家傳戶曉的日本電視劇進入我的視線,它叫《青春火花》。一星期復一星期看着名叫「阿貞」(范文雀飾)的少女,以頑強鬥志在排球場上燃燒所餘無幾的青春,直至倒下前一刻。她的堅持,就連小學生如我也受到影響,相信不僅運動員才要具備激勵自己「努力!加油!」的精神,卻是任何人都該有着把自己做到更好、最好的自我要求。

早在那未曾把「一級棒!」和「卡哇依」廣東話化的1969年,壽司不流行,東京對普羅大眾來說更不可能等同購物商場。並且,距離以日本投降作結的中日戰爭才不過二十四年,但是一齣「勵志」劇集,如此這般便打動了香港人的心。之後,電視台「好食翻尋味」地接連購入的同類劇集如《紅粉健兒》、《綠水英雌》、《網球雙鳳》等,均沒有如《青春火花》的熱烈迴響,原因也許是這個與那個,不過對我來說,不論是從戲劇角度抑或出於本能,「阿貞之死」和「絕症」帶來的悲情,畢竟是放諸四海皆準的吸引力──乍看「死亡」是宣告未來的終結,但有誰會心甘情願接受命運不由自主。所以,「絕症」愈是使人無望,愈禁不住被它的挑戰性吸引。
日本的流行文化,在這方面一直是走在華人的前面──《死亡筆記》由漫畫到電影,不止日本人樂此不疲,它也打破了「死亡」作為中國人禁忌的文化隔閡,成為中港台多少新新人類的潮流象徵。觀乎片中的布局:「把做了壞事但不被懲罰的人的名字記在『死亡筆記』裏,以求他得到死於非命的制裁」──「死亡」雖然殘酷,但它也是殲滅社會癌細胞的藥物,強項是「以毒攻毒」。《死亡筆記》可說是日本近十年來甚具代表性的「另類自強方式」。
日本經歷了由1960至2000的洗禮,年青人因經濟泡沫破滅,苦於上一代提供的希望已由上一代所戳破。失去人生的方向、目標和追求的他們,便需要藉幻想來宣洩怨懟和憤恨。故此,「死亡筆記」所摘下的人名,大多是「毀滅了他們的明天」的兇手:上一代的成年人。但當回到失去魔法的現實,面對不能預知的前路,他們其實與患了「絕症」的「阿貞」有着相似之處:不一定因為願意奮鬥,就能看見「明天」。
除了邪道式的與宿命對抗,還有純愛對心靈的慰藉。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純愛為主題的漫畫、小說、電影大行其道。當時只覺每個故事都是「傷青春的早逝」──《情書》無可否認是「至溫柔的炸藥」,但接踵而來的《在世界中心呼喚愛》、《藉着雨點說愛你》,獨立地看,都有「把愛情的不可能托辭在時間不對」之嫌。然而,因為今天日本正面對着二戰以來最嚴峻的生存危機,這些在二千年以後,也是在這十年之間出現的純愛作品,忽然突顯日本創作人在有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為了面對不知哪日將要降臨的大難作出了準備:心上若有足夠的善意,在再大的災禍之前,也會因為懂得接受,而無須於肉體受苦的同時,心靈還要備受怨尤的懲罰和折磨。
如果我是香港其中一家電視台的電影頻道主管,我會安排播映下列的電影,讓所有不可能不受是次災難影響的人,從中得到點滴的信念、希望和啟迪。雖說純愛電影並非大團圓結局,但日本電影與日本人一樣擅於克制情感,所以再多生離死別,都不會流於為了煽情而煽情──純愛就是「治癒」。

例如,《東京鐵塔》中慈母過世是比喻「團結是由愛來維繫」;同一個鐵塔也在《幸福的三丁目》系列中扮演着希望的角色。片中的小村落未經現代化與城市化,之前看來是純懷舊,但因有眼前一劫作為對比,那個人與人的情感交流仍未被高科技和資訊泛濫吞噬的時代,竟折射出我們現在的盼望和憧憬。如果人性真能經此一劫而改變,《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四個孤雛將不再孤苦,因為他們將不再被冷漠包圍;至於鼓吹「慢活」的《海鷗食堂》、《眼鏡》和《南國樂活之宿》,女主角小林聰美應該不用遠赴北歐、泰國,也能看見「水天一色」──人們經歷了災難便是回歸「自然」──縱然,「自然」在這裏一定不是休閒旅遊景點,卻是要回歸物競天擇的殘酷原始狀態。
然而,不斷要求自己從經驗中汲取教訓的日本文化,似已做好了和這種殘酷原始狀態搏鬥的準備。上述的電影或可作證:它們都是日本人寫給歷史、寫給自己,一封封滿載「救贖」情懷的書信。唯有心存「救贖」的精神,人,才能發揮連他都想像不到的能量。這種能量不但能自救,還能救人。
你的,
林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