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大師太炎先生於學術上多少有點兒看不起有「康聖人」之謂的康有為,遂撰《訄書》,說穿其《新學偽經考》中的某些偽價值。這兩本書無疑都是學術偉著,休說我看懂看勿懂,而是壓根兒沒想認真看,不願看不敢看之繫因,原於老早便被這樣的一句話給嚇住了:章太炎門下最有名的弟子魯迅,看不懂老師的書。「夫為相者不必讀書,為將不必善騎射」。明賢此語,必有精義存焉,茲不論。然淺學者若吾儕輩,又何必逞能,欲識天書,瞎耽誤功夫,有意思嗎?後來也忘了在哪一本書上知曉了一件事,卻著實令在下欽服不已,正與香港鳳凰衞視的資深時事評論員曹景行先生有關。景行的父親是曹聚仁,乃三十年代的時賢名記,聲聞遐邇,國學底子深厚,其於章學章書章論不唯是看得懂聽得懂,且可在親聆章師國學講演之翌日,即於《申報》上發表聽後感想一類的點評文章,會意、識見之高,殆非普通青年記者所深知者,太炎先生深邀鑒賞,頗想面誨一下這位庶幾可為佳弟子的申江才俊。時下曹景行之名於海內外的知名度遠超乃父曹聚仁老先生,只是小曹先生的大名,竟被叫錯多年,一至於今在熒屏上、廣播中仍被叫做曹景(jing井)行,景字具兩音,景(ying影)行之名,當是出自《詩經.小雅》,「高山仰止,景(ying影)行行止。」以景行為名,倘發景(jing井)音,便是謬自不通文字之陋處。吳湖帆先生齋號「梅景書屋」,若語之梅景(jing井)書屋亦謬,至少,詡為文而化之的文人,絕不可於此模棱兩可。
錯別字面前,任是多大學問,諒誰也不敢吹牛從沒錯過。大有區別的是,舊時民國年間,大學文史科教授誤將老聃(dan旦)念作(ran冉),卻會被校長開除,且無人憐憫。今日仍然可以理解的是:若是別的什麼人愛怎麼念就怎麼念,干係不大,因與文化無傷。誰叫你是文人中的文學教授,念錯錯教被除名,活該你倒霉。數年下來,景(jing井)行之稱謂,似乎是被曹先生嘿認了,因未見景(ying影)行先生為己正名,或是聆之耳熟,景行就景行吧,不便或不意糾正。還君本名是好,可是擔心一旦真呼為曹景(ying影)行,也怕問題又來了,這人是誰呀?
去年八月央視一套曾經熱播的電視連續劇《江姐》,作家何申先生看出有大毛病,遂於當月七日於《今晚報》副刊,發表了一篇名為:「蟄伏」與「折服」的文章,開篇明義,《江姐》一劇熒屏下方字幕有誤,意義正相反,錯誤很嚴重。何先生說:「把這麼重要的詞弄差了,放在早些年,麻煩大了去。」麻煩有多大?何先生沒直說,讀者看了都明白,那是要追究政治責任的。遺憾的是何申也有一疏:沒看出劇中主角的名字都被叫錯標錯。電視劇自有打字幕的那一天起,便是錯字白字的示範板,日日有劇劇有集集有,大家早已見怪不怪了,隨它去吧。只是再看電視時做到少看字幕、不看字幕,怎奈「亂花漸欲迷人眼,」不覺無意中撞入眼簾者,亦復良多。然而有些文字個錯,豈可不糾。譬如英烈名諱之誤,亟應正其字,以正視聽,方與仰敬先烈之大義,無違無失。紅岩英雄江姐之名,竟然被叫錯一個甲子──六十年,江姐名竹筠,解筠字,《現代漢語小詞典》注筠為多音字,亦具兩音:(yun雲)、(jun軍),發(jun軍)音之筠是地名──筠連縣,發(yun雲)音之筠乃竹子的青皮。文天祥有名句「留取丹心照汗青」,汗青即筠被烤後滲出的竹青汗液,斯乃古人制竹簡之重要工序。筠可引申為竹子的別稱。若將竹與筠二字組句,必念竹筠(yun雲),倘念竹筠(jun軍)於文理詞義大不相通。單名一個筠字,筠筠隨意,無病。然取地名為人名者,世亦不多見。擷竹筠二字為名,必作竹筠(yun雲),豈有他論,稍通文字,即不難解。筆者起初不解的是,筠筠二字形義,均非深奧,何以將烈士英名竹筠叫錯六十年?沉思竟日有所悟:當錯誤被習慣被傳統,於普世認知意義上,是無錯無誤。更可為一嘆的是,你念江竹筠(yun雲),好為人師者,定會說你念錯了。
毛澤東女兒李訥之名,也被叫錯多年,毛先生國學淵博,且對賀子珍,江青所生女兒一視同仁,取《論語.里仁》篇:「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之意,為二女起名,姐為敏,妹為訥(ne)。令人欣慰且令人費解的是演員唐國強在一部也是央視一套曾熱播的電視劇中飾演領袖毛澤東,呼小女名時,此集喚李訥(na納),彼集喚李訥(ne)。易(na納)為(ne),方稱正確。
人之名大多為父母所命,常倫所繫,豈可誤之,關乎先賢時俊,尤當重之。
江姐請讀江竹筠(yun雲)。
景(jing井)行請讀景(ying影)行。
辛卯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