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登山:瀟瀟暮雨在蘇州 - 蔡登山

蔡登山:瀟瀟暮雨在蘇州 - 蔡登山

一九四八年七月三日夜,大風大雨,詞人喬大壯在蘇州旅舍寫了遺書給女兒,告誡身後事甚詳;再寫一絕命詩給弟子蔣維崧,詩云:「白劉往往敵曹劉,鄴下江東各獻酬;為此題詩真絕命,瀟瀟暮雨在蘇州。」當夜他自沉於蘇州之梅村橋下,年僅五十七歲。當月落烏啼之夜,正珠波玉碎之時,湛湛清波,綿綿幽恨,可謂極儒士之不幸矣。第二天遺體被發現,身上還放著一張名片,寫著「責任自負」。他在臨命之際,猶賦詩遂其弟子所求,平生不肯負人,於此可見!又生死安排,如此從容,尤以當日上午猶訪老友徐森玉於上海,言笑自若,徐老當不會想到這是老友前來訣別矣。喬大壯生前曾戲言:「自殺乃我家常事。」其祖孫三代都沉於水,早在他五十四歲時即有「六九匆匆閱廢興,沉淵負石了無能」之句,可知其懷沙必死之決心,固由來已久矣。

對於喬大壯,好友汪東在《寄庵隨筆》有段描述:「大壯,四川華陽人,為喬樹柟孫。性最謹飭,與客言,必正襟危坐。值道中,垂手唯諾,如見摯友,論事不臧否人物。同坐有女子,面輒發頳,恒託故避去。然嗜飲,醉則反其所為,以是知平日由於自制耳。」喬大壯早年畢業於北京譯學館,通習法文,博通經史諸子,且旁及釋老佛乘經論,以及稗官野史之書,無不窮究。善詩,尤工長短句。一九一五年他任職於教育部「圖書審定處」審定專員時,與魯迅、許壽裳、陳師曾、徐森玉有密切的互動。現今還掛在北京魯迅故居書房「老虎尾巴」的西牆上的《離騷》集句聯:「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鳺之先鳴」,就是一九二四年魯迅託喬大壯書寫的。
一九三五年,喬大壯任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講授印藝和詩詞之餘,更與唐圭璋等共結詞社,當時即以其詞作精妙,書法清麗,篆刻奇倔,而有「三絕」之譽。論者謂其「文摹魏晉,詩踵晚唐,均能及其藩籬,而以所為慢詞,尤能傳夢窗神髓,雖有未免時近乎支離晦澀,然要其潛氣所注,驅遣飛卿、玉谿於模山範水,柳昏花瞑間,合夢窗、碧山而一之,自是一時作手。」而對其刻印,則稱曰:「素善治印,渾樸勁秀,當世莫比。日惟縱酒,間一奏刀,案頭美石數方,雜置酒樽,篆刻未終,頹然已醉。」
抗戰期間,喬大壯歷任經濟部、軍訓部、監察院秘書、參議、參事等職,司文書筆札,但正如汪東所言「沉跡下僚,無所展布」,也因此常興懷才不遇之歎!其夫人善書工詩,理家井然,喬大壯不善治生,處事又迂疏,端賴夫人調護扶掖,伉儷相得而情深,堪稱神仙眷侶。奈何一九四一年夫人病逝,喬大壯中年喪偶,顧影淒清,哀痛不能自克,日日杜門傾壺,夜夜和月醉臥。再加上其長子服役於空軍,一九四二年秋,與日軍機戰,戰死,其時年甫冠也。汪東說:「大壯聞訊悲甚,因知交勸,出遊散懷,乃訪余歌樂山中。余病脊骨勞損,偃臥不能起,大壯坐余榻前,正襟如故。示哭子詩,余依韻慰之。」
抗戰勝利還都之翌年,南京中央大學內部以派系傾軋之故,致人事發生頗大之變動。不同流合污,不容於俗塵的剛烈個性,使得喬大壯對之深致其憤慨與不滿,終遭中央大學在一九四七年解聘。同年夏,以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主任許壽裳之薦,渡海來臺,任臺大中文系教授,講授詞學。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晚,喬大壯還與許壽裳飲酒賦詩,次日發覺,許壽裳在寓所睡夢中被宵小連砍五刀慘死(或指為國民黨特務所為)。喬大壯對於許壽裳慘死,驚悼特甚,心境益劣。靈前致弔時,淚流不止,返回宿舍,直至半夜才讓同事臺靜農等人離去。又站在大門前以手電筒照著院中大石頭說:「這後面也許就有人埋伏著。」風聲鶴唳之情景,可見一斑。追悼日,喬大壯寫了兩首輓詩,其中有兩句非常沉痛:「門生搔白首,旦夕骨成灰。」他是當年許壽裳在北京譯學館任教的學生,故自稱門生。臺靜農說:「他在臺北古玩舖買了一個琉球燒的彩陶罐子,頗精美,曾經指著告訴朋友:『這是裝我的骨灰的』。這本是一時的戲言,後來才知道他心中早有了死的陰影。」

許壽裳故去後,喬大壯旋接任中文系主任。五月間,他忽然表示想回上海看看,臺靜農說:「當時系中學生少,他只任一門課,暫時離校,無大影響。我總覺得他精神迄不穩定,不如回去看看兒女,散散心,因而也慫恿他作渡海之行。」不意到七月三日風雨之夕,他卻作屈原之懷沙,淒然畢命,一往不回。
詞人多情,哀樂倍於常人。喬大壯自喪其侶,繼失愛子,其積痛摧心,實難想像。萬里來臺,恓恓惶惶,既無家園,亦無親人。臺靜農歎道:「真如墮瀰天大霧中,使他窒息於無邊的空虛中。生命於他成了不勝負荷的包袱,而死的念頭時時刻刻侵襲他,可是死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這更使他痛苦。在臺時兩度縱酒絕食,且私蓄藥物,而終沒有走上絕路。……都可見他的生命與死神搏鬥的情形,最後死神戰勝了,於是了無牽掛的在風雨中走到梅村橋。」
喬大壯平日頗讚賞王國維之論詞,不料靜安先生以投水逝世,而喬氏又步其後塵。雖其趨死之念各殊,而厭薄浮生,衷情芳潔,似又了無二致。喬氏絕詣驚才,卻遽萌厭世之心,輕拋軀命;苟若能令其克盡修齡,竟宏素業,則其所詣能不偉乎?悲夫!詞人薄命,千古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