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四月間,與吳頤人通電話,他說受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之邀,五月將赴美國講學並開書畫展。我心想:他越走越遠了,由亞洲的日本、星洲走向美洲。
他與洛杉磯分校結緣,始於早期中央研究院勞榦教授任教期間,使該校圖書館的古文字、簡牘文字書籍收藏最全。吳頤人早期的一本漢簡書法亦收藏其中,是人未至而書先行。這次美洲行是人與書畫一起飛至,展示中華書畫藝術之美。
我與吳頤人初會是八二年,在沙葉新的家,一見如故,無所不談,談之甚深。他那時以篆刻初露鋒芒,數次受日本邀請參展。其中一次所刻無一雷同的百壽印,日方會長寶愛之,印了五百張非賣品百印軸贈送給會員、友好。我到上海的前一天,他又應日本雪友會之邀,以漢簡書法參展,兩次都只他一個中國人。
頤人家境清貧,姑母資助才讀完初中,很早就為生存而歷練人生艱苦。然而他酷愛藝術,有著藝術追求上的激情和敏銳,篆刻、繪畫,音樂都深涉其中,還發表過兩首歌曲。但他最愛的是篆刻,家貧買不起印章,拾到一枚麻將牌,刻了磨,磨了刻,直至成了薄片;買不起紙,得了紙就先淡墨寫後濃墨書,兩面寫;買不起書,就四處借,借回來就抄錄,就臨摹─一部借來的《金文編》重達數斤,他用一個多月少眠的寒夜,一絲不苟、細心精確地臨摹下來,摹過漢印千方,來楚生、趙之謙、吳昌碩的印都用過大力氣,已漸顯面貌;在拉板車討生活時,他不忘在勞動中背唐詩。在苦生活中也滲透了他執著的快樂,決不言棄奮發圖強的精神。待自學有了基礎,他又拜訪名師錢君匋、錢瘦鐵、馬公愚,在那一貧如洗的年代,節衣縮食省下車錢,兩次遠上北京向羅福頤(羅振玉之子)請益,老先生有見於吳頤人是可造之材,不但送他書還送他車資。
他轉益多師,廣採眾長,漸邁老辣樸茂之境。刻印同時,又主攻漢簡書體。他特別偏愛《居延漢簡》。這是當時屯守邊境武人所書,文字無拘無束,形態變化大,用筆草率急就,自由奔放,無造作之態,具有縱橫自在的結體,奇特的造型,粗獷而樸實、自然得天趣,正是他所追求的意境。由於他的努力不捨,他的漢簡書法終於有了自己的風格,富有感人和充沛的感染力。
那年深談之後離滬,他在風雪中昏燈下夜讀的圖像和磨麻將牌的情景,一直留在我腦海中,回來就寫了一篇小文交《明報月刊》董橋總編輯,承他不棄,發刊了。我想他發表也是對那種刻苦自勵精神的認可。
幾年以後他的書刻聲譽遠播,又潛心學畫,無論是印、畫、漢簡書法,都成績驕人,有所創樹(當年錢君匋曾預言他未來必成書畫印三絕的藝術家,如今預言兌現了)。書畫印他都送過我,有年去拜謁臺靜農先生,我還把他寫的一幅漢簡送給臺先生,臺先生說:「有個性。」錢君匋先生亦曾賦詩讚他的漢簡書法:「廿載功深漢簡成,今朝書苑驚觀止。」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今日他的漢簡書體更有所豐富,糅入篆隸、行草筆趣有更多的創意,已獨步書壇,神州一流,儼然成為大家;鄰國亦悅服,日韓書畫界常有記者登門採訪報道。
他取得成績成名成家,但在商品化的大潮中,他不隨風擺,堅持自己入得傳統出得傳統的追求,不斷拓展題材拓展文學性和幽默感,以漢簡入印,以漢簡作邊款,以岩畫入印,別出心裁,獨創一格,深得人喜愛。現在有不少人受不住金錢誘惑,常如劣馬亂奔;而吳頤人不作劣馬亂奔,尊古而富現代感。他保持低調,不喜串門不作秀,因其藝術品有個性,仍受人歡迎,大型的展覽如中國美術館首次提名展,西泠印社國內外提名篆刻書法展,他都名列其中且排名均在前。
幾年前去上海,我與沙葉新去看望他。住的是複式,一層居室,一層書畫室,不似二十多年前只有三十多平米逼仄簡陋的居所,環境已大為改觀。難得的是他保有的平民意識,有一年他捐出書畫印,籌得數十萬,每年資助家鄉一百多名貧困學生上學;幾年前他去西北作藝術交流,得悉某小學因有深溝阻隔,學生上下學頗不便且危險,他捐款修造了一座橋。
此外他還是弘揚傳統藝術的實踐者,寫了《篆刻五十講》、《篆刻法》、《漢字尋根》、《我學漢簡之路》等推廣書刻藝術的普及著作及書畫印作品集三十種。
今年,他有兩次展覽其藝術成就的大型展覽:一在東京等地,一在上海美術館的藝術展。吳頤人的收穫季來了,很為朋友高興。
二○一一年二月一日於無墨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