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藝術是什麼? - 鄭培凱

鄭培凱:藝術是什麼? - 鄭培凱

我們聽到「藝術」兩個字,總是肅然起敬,像是給馬蜂叮了一下,或是陽光霎時照射進眼眸,或是驀然看到一抹彩霞,心裡會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自己突然轉換了存在的時空。好像「藝術」有一個桃花源的世界,屬於不食人間煙火的超越境界,是文明最純粹最美妙的成就,是上蒼恩賜給人類的特異功能,是一般人頂禮膜拜卻無從企及的神跡。但是,「藝術」是什麼?就怎麼說也說不清楚。

記得上初中的時候,班上有幾個同學喜歡文學,也喜歡看電影。討論《紅樓夢》裡面的角色,經常比較黛玉與寶釵的性格,認為寶釵性格寬厚,容易與人相處,也總能與人為善,比黛玉要討人喜歡多了。但是,又覺得黛玉有一種特殊的氣質,從不隨俗浮沉,一直堅持自我理想的純淨,絕不妥協,很像孤高自賞的藝術家。這麼一比較,就有人說,雖然黛玉好使小性子,動不動就哭,鬱鬱寡歡,又刻薄挑剔,都不要緊了,都像是捉摸不定卻令人神往的行為藝術。而寶釵好施小惠,從早到晚施展媚俗市恩的手段,完全是鄉愿行為,表面寬厚大方,溫良恭儉讓,其實像錙銖必較的當鋪老闆娘,躲在櫃檯後面計算人情買賣的帳本,真是俗氣得很,一點也不藝術。
也有同學不服氣,辯論。一講就講到根子上。哦,刻薄寡恩,孤高自賞,就藝術。溫柔體貼,和光同塵,就不藝術。藝術是什麼?對你壞,讓你心緒不寧,就是藝術;對你好,讓你舒舒服服,就不是藝術?吵成一團。有的就說黛玉葬花多麼美,美得淒婉;有的說寶釵撲蝶才美呢,青春活潑。有個同學歎了口氣,說兩個都美,都藝術,可惜我們生不逢辰。反正初中小男生就是那樣,好吵,好辯,還時常要哲學一下子,我思故我在,腦袋裡充滿了漿糊,卻無所畏懼,硬是敢撞哲學的銅牆鐵壁。辯來辯去,一般是沒有結論的。
當時有部新的影片放演,是得了奧斯卡獎的《羅馬假期》,大家都去看。看完之後,全傻了。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天真可愛的公主,雍容華貴,美麗大方,心底卻又如此平易近人,活潑浪漫。她逃離了皇宮,剪去一頭秀髮,留了個女學生頭,在羅馬街頭漫步,行為頗似我們時常遇見的鄰校女生。這麼美的女生,好像沒見過,像個仙女下凡的故事。醒過神來,有個同學終於開口說,奧黛麗赫本才是藝術。大家都沒說話,也不辯論了,依然怔怔的,心靈都飛到好萊塢去了。
過了半個世紀,回想起少年時期青澀的心境,的確有幾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無知,但也不是完全的無稽可笑。柏拉圖在《饗宴篇》裡探討「美」,分析藝術的本質,不也是從男女相慕相愛講起嗎?青少年進入青春期,荷爾蒙開始躁動,從「慕少艾」的過程中,體會到一種新鮮好奇的衝動,一種難以遏抑的嚮往,卻又沒有清楚的目標與對象,大概和追求藝術的衝動相似吧?
西方藝術史大家岡布里奇(E.H.Gombrich)曾說,世上沒有所謂的「藝術」,只有藝術家。抬出一個高高在上的「藝術」,好像天經地義、亙古不變的標尺與境界,以之衡量一切藝術作品,其實是在扼殺藝術家的藝術創作。他的說法,有濃厚的民主意味,黃瓜茄子,各有所愛。你不能說乾隆皇帝珍藏的《富春山居圖》(他摒棄了「無用師卷」,其實鑒定錯了)就是藝術,我朋友嘔心瀝血畫了一幅香港山海圖卷,不符合故宮國寶的標準,就一定不是藝術。你也不能說畢加索畫人物失真,不像,就說他不如達芬奇。

岡布里奇研究西方繪畫藝術,讓他覺得,人們對藝術的欣賞還有一大誤區,而且難以自覺。人們欣賞藝術的自然傾向,是欣賞「畫得像」。然而,這種認識其實很有問題,因為古往今來的偉大藝術作品,從來都不是因為「畫得像」而感動人心。西方自從攝影技術發明,印象派出現之後,已經比較明白這個問題,不再以「畫得像」作為品評藝術的標準了。對藝術欣賞與品評的態度愈來愈開放,一百多年來花樣繁多,甚至有人開始標榜「壞藝術」(badart)運動,以「畫得壞」(不只是「畫得不像」)來打破傳統表達方式,創造非主流的突破。真是莫衷一是。
不過,「畫得像」不是品評繪畫藝術的標準,在中國繪畫傳統中,倒是很早就提出了。蘇東坡就明確指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中國繪畫傳統出現文人畫,就一直不在「畫得像」上面打轉,只強調畫出內心的境界,畫出心靈感受的藝術經驗,畫出難以遏抑的衝動與追求。雖然文人畫傳統與一切傳統一樣,也會製造條條框框,而產生許多形式化、教條化的影響,出現滿坑滿谷的模擬作品,只會抄襲前人筆墨,但是文人畫的根本精神,卻與岡布里奇的論點,有異曲同工之處。我不禁想,他們所嚮往的藝術追求,和青少年對異性與愛情的嚮往,大概也是異曲同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