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文字與思想的雅緻試驗場 - 楊照

楊照:文字與思想的雅緻試驗場 - 楊照

「我知道木柵是安靜而又幽美的,但願你的日子沒有一絲絲而陰影,細緻而寧貼的安排在那一片田園的風景裡。
「『無夢樓詩輯』是那麼經不起一讀再讀,當我好好地看過它們幾遍之後,我乃悲哀的認識了貧乏的自己。正相反的,林泠的詩卻如此的美好。我羞慚於做了她的詩的鄰居。我寫給她這張卡片請你在前面填上信址轉給她罷。我說真應該向她獻花,這是一點也不算過的,實在她真當得起。」

這是一封楊喚寫給李莎的信,時間是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九日,不過信和卡片並沒有寄出。一九五四年三月七日,二十五歲的楊喚在台北中華路的鐵道上被火車壓死,才在遺物中找出這封信來。
簡短的幾行字,就清清楚楚顯現出楊喚的個性。他的文字如此自然溫婉,他的心情卻又如此落寞不安。他的好友葉泥說:「最使人驚奇的莫過於他的記憶力與思維力了。任何一個朋友的通信地址他都記得很清楚,而用不著記在記事簿上。」
楊喚記得那些地址,因為透過寫信,他可以不用見面就交到新的朋友,在信中表達他平常無法說出口的話,甚至表達他一般作品裡也不見得會有的親近、柔貼的心思。
那是一個信件的時代,信件不只串起了這些詩友、文士,讓他們不至於困居寂寞斗室,將他們組成了一片文社組織,在他們個別作品底下,其實藏著不知多少來往的信件,交換了彼此的生活與思考,借而互相影響呼應、互相辯論詰難,我們今天能看到的作品,其實是飄浮在如此豐沛信件伏流之上的。
梁實秋的《雅舍小品》中,有一篇散文的主題就是「信」,開篇先說:
「早起最快意的一件事,莫過於在案上發現一大堆信─平、快、掛,七長八短的一大堆。明知其間未必有多少令人歡喜的資料,大概總是說窮訴苦摷屑累人的居多,常常令人終日寡歡,但是仍然希望有一大堆信來。」
郵傳系統,是二十世紀「現代生活」最早成立的必需品。台灣地方小,郵件送遞難度相對低得多。日據時代早有完備的建置,雖然不到無遠弗屆,但戰後文人所居的處所,總都有郵差日日可到,即使在那個貧窮匱乏的年代,寄信的費用都不至於構成負擔,至少比人的交通來往平廉許多,當然就刺激了更強烈的寫信動機。
文人本來就是以文字為業,於是那私下往來的信件,很自然就不只是彼此問候而已,更是文字與思想的小空間試驗場。
梁實秋描寫了理想的「愛寫信的人」,「家人朋友之間聚散匆匆,睽違之後,有所見,有所聞,有所感,不願獨祕,願人分享,則乘興奮筆,藉通情愫,寫信者並無所求,受信者但覺情誼歙如,趣味盎然,不禁色起神往,在這種心情下,朋友的信可做為宋元人的小簡讀,家書亦不妨當作社會新聞看。看信之樂,莫過於此。」
可惜的是,許多當年的信,今天都消失了。除了極少數,例如胡適的眾多書信,或殷海光、林毓生論學往來的內容外,都未見整理出版。介於公共與私密性之間,最能為我們揭開文人圈圈現實活動,進而提供更準確解讀一代文人作品內含意義的寶藏,早已流落失逸,只留下鳳毛麟爪,勉強供人憑弔,並藉以懷想:如果能夠得到那書信風懷的全貌,該有多好!